第十四回里巷相惊老妇侈谈天主教书斋苦寂先生羞听女儿经
果然后面跑来两个峥嵘恶鬼,头上披了一种不黄不白的乱发,眼睛深碧,凸鼻血口,身段非常佶伶,口里咭咭咯咯的乱叫,手执齐眉短棍,追着一群小孩子赶将过来,逢人便打。美娘等众人吓得只管逃避,一直挤到和尚法座前。当时游玩的人,一叠连声喊着打打打,便有许多肩挑负贩蠢汉,随声附和,捞着甚么便是甚么,叉杆扫帚,一齐上前,嘈嚷之中,猛听见嘤咛一声,平空堕下一个人来。屋里便又跳出三个大汉,又叫:“反了!反了!”命人将堕下的人抬着回去,遂指挥手下短衫窄袖壮汉,一窝风将先来的两个鬼团团围住,台上的和尚也不念经,站在桌上观看。美娘及三姑娘大家都神失目呆,茫无主见,耳边只听得一片喊杀之声,如逢大敌。这个当儿,忽见那人丛里蓦的裂开一条道路,更令人吓得利害。四面八方忽又钻进无数山精水怪,青脸赤发,长颈缩腰,指东画西,窜上落下,那两个鬼到此,反有些惧怕,趁着纷乱之间,一溜烟顿时无形无影。那些山精水怪,见前来的两个鬼已逃,便平地追窜前去。此时帮打的人,散去大半。美娘等人面前,到反露出一片空阔街道。再看看那月色已被风刮得阴沉沉的,街上排列的鬼灯,陆续都灭,纸灰烛泪,愈觉得无限悲凉。适才在楼上跌下来的一个女娃,尚不知是死是活。只听见这人家已悲悲咽咽的送出些哭声。那些和尚也不念经了,急急忙忙收掳法器。美娘一转身匆匆的仍向绣货铺走来,众人都面面相觑。便是那周氏泼辣到此也便中馁,各人脚步底下,总有些不辨高低。刚刚经过巷头,猛听得墙脚底下有件东西呼吸。大家凝神一看,原来是个乞丐,伏在那里扫银锭灰,也都啐了一声。谁知便从这声里,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平地卷来,吓得众人掉头一望,只见迎面一个彪形大汉,面如重枣,眉似卧蚕,青襟绿袍,凛凛生气。只是手里却不曾提着那一柄八十二斤青龙偃月刀,左右前后,便仍是那些山精水怪拥着,大家这一惊可真不小,闪让过去。却喜离田家铺子已经不远,仓皇跑入里面,互相挤在一处,又吓又笑。三姑娘一眼看见麟儿、淑仪已不在柜台上,街上游人,错错落落,都讲究刚才的事。汪老太道:“你家小姐同麟相公都睡着了,我将他们放在周太太床上。”又望着周氏道:“你们是打街上来的,听见这件事闹得怎么样了?”
小媳妇儿笑道:“太太你可看见不曾?几乎不把我们吓死了。我长了这么大,看见这样东西还是头一次。”何氏道:“你们不用忙,停会子田老板回来,包管他说得清楚。”刚说到此,果然田焕笑着进来,说道:“今儿饶家三虎,可吃了一个大亏。”周氏道:“我隐隐约约看见跌下来的是个小广鸡,这可算得无妄之灾了。”
田焕笑道:“不是小广鸡是谁!这女子已被他弟兄三个顽成个骨头美人儿,风都吹得倒的,正倚在楼窗口看热闹,不知哪里来这些入妈妈的小孩子。……”玉琴美琴听他说得太蠢,各各把头垂下。店中早恼了朱二小姐,抬起双眼,狠狠的向田焕一瞧,早扭过身子坐在远远的一张椅上,大家暗暗好笑。田焕又道:“缺口街天主堂,可巧新来了两个上海洋人,不曾改着我们中国装束。”
三姑娘等笑道:“我说的呢,我们疑惑是洋人,又疑惑不像我们地方上传教的洋人,那传教的洋人,不是穿着长袍儿马褂儿瓜皮帽儿,背后还拖着一根瘦黄辫儿。像这样洋人,真是小媳儿说的头一次。”
田焕道:“那些小孩子也不曾看见过,便成群结队的跟着他喊洋鬼子,洋鬼子,那里知道他们最是可恶这句话,遂不由分说便举起他们寸步不离的那根哭丧棒儿,直打过来。小孩子见他来打,东窜西逃,有一半吓得哭了。路上的人,见中国人被洋人欺负,很抱不平,大家一声喝吆都来动手。谁知那洋人很有些武艺,舞得那棒儿旋风似的,众人近他不得。小广鸡吓昏了,一个倒栽葱从楼上跌下来,跌个半死。”
田焕说到此,又低低对周氏道:“据大家议论,怕是饶三的堂客施的狡猾。饶家三虎只道是洋人将他的美人儿吓跌死了,胡哨一声,便跑来许多壮汉,都是他手下徒弟,一齐箭上弦刀出鞘。我们心想到好耍子,让他们杀个翻江搅海。谁知市东头的香火,正在台上扮演孙猴子大闹天宫,天神天将,一古拢儿在这里热闹。听见这个信息,一个一个的跳下来,鬼头鬼脑,冒冒失失的望前一跑,到反把两个洋人吓逃了。有个装关帝爷爷的小麻子最会淘气。见洋人怕他,他越发得意,还率领了托搭天王、二郎神杨戬追了一程,可不知追着没有?”这件事还不晓得饶家三虎如何报仇呢?汪老太道:“洋人呢,本也太尴尬了,满口里甚么上帝呀,灵魂呀,又说佛老爷是泥塑木雕的,叫人不用去烧香磕头。只些话也罢了,为甚的又硬生生的叫人家把祖宗牌位都劈了,这不是成了反叛么?”
美娘道:“阿呀,不必说了,时候已经不早,赶快回家去罢。”三姑娘道:“我还有两个累赘呢。……”霎时便见有随来的轿夫,抬过三顶轿子。何氏抱着麟儿,三姑娘抱着淑仪,同朱二小姐,一齐上轿。汪老太笑道:“我们没有轿子坐呀,小媳妇儿,你快在这里借个灯。”周氏笑道:“灯笼多得很,我叫我们小官送你们。”说着便见走过一个小官,灯笼已预备在手。大家辞了周氏,一路走着。美娘有意无意的问那小官道:“你们老板娘子代你们好。”小官笑道:“就是这么样儿。”
美娘又道:“今儿一晚并不曾看见你店里小相公,想是睡觉了。”小官笑道:“奶奶问小扣子么?复园烟馆里是他的家乡,今晚这样热闹,他就肯回来睡觉了,平时还要顽到二三更天呢。”美娘听了,很为诧异,说:“阿呀,这小孩子年纪小得很呀。”小官道:“人小心不小,问他岁数,今年才得十岁,老腔老调,二十岁的人,也没有他这般老练,我们老板同老板娘子是一钱如命,大前年生了一个女孩子,恐怕养大了累人,生生的要放在水里淹死她,还是隔壁老王妈不忍心,抱回去给她乡里媳妇去喂养了,独在这儿子身上,要怎样就怎样。”
汪老太笑道:“我把你这会扯谎的小狲子扯掉了舌头呢。我岁数小则小,也活在世上年,到不曾听见过十岁的小孩子便会吃鸦片烟,大约是又换了一个朝代了。”小官急道:“我为甚扯谎?他虽然是十岁,他交结的人还不止十岁的呢。就如他还有一个甚么小舅舅,今年已经。……”说到此,已到门首。孙大正把大门敞着老等呢。见众人都回来,恨了一声道:“好了好了,回来了。”小媳妇儿笑道:“偏是你着急,每天都要老早挺尸。”
美娘望着小官说道:“难为你了。”小官一径提着灯笼回家,此处休提。昨夜西北风,早吹下满天秋雨,桐阴如墨。檐前的疏溜淅淅沥沥响个不住,书房前的帘幕四面都没上钩子,才是午后,早有黄昏光景。朱二小姐懒懒的倚在一张睡倚上。只见淑仪抱着一本女儿经,坐在帘前,嘴里只管嚷大媳妇小媳妇,我做婆婆均看顺,再要往下念,朱二小姐好没情绪,沉着脸说:“你一个女孩儿家,满口里甚么婆婆媳妇的,也不害羞,亏你还喊起来。”淑仪笑嘻嘻道:“我是女孩儿不做婆婆,让先生去做婆婆好不好?”
朱二小姐也被她说得笑起来,说越说越不好了,你把书拿来,下次不许念这几句。遂伸手取过一枝笔,重重抹了,叹口气,又翻几页看见两句,是层层衣服两三重,好如云锁巫山岫。又用笔密密圈了,更旁注了几个小字,说此是佳句。无精打采的给淑仪,淑仪笑道:“先生你闷得慌,我替你调胭脂,将我家父亲请你画的那帐额儿,画一画何如?”
朱二小姐点点头,淑仪遂唤过一个女仆,将磁碟彩笔都搬出来。淑仪扒上书架,拖下一幅白绫儿,铺好在桌上。朱二小姐命她用手按住一角,自己调好了颜色,握着一枝笔,先用手指只管在绫子上划来划去是打稿儿的模样。转过头笑问淑仪道:“画甚么呢?”淑仪笑道:“画对鸳鸯。”朱二小姐被她一提,面庞上一红。又见淑仪两个小眼睛珠儿,乌灼灼的只管望着自己,转觉不好意思。强作怒容道:“呸,你怎么晓得鸳鸯不鸳鸯。”
淑仪道:“我原不晓得,是父亲嘱咐我说的。”朱二小姐听到此处,将笔望下一掼说:“不画了。”淑仪遂也不敢作声,怏怏的立在一旁。仆妇见朱二小姐姣懒,便仍然替她将各物收拾干净。坐了一会,命淑仪放学去罢。淑仪一束儿包好了书,捧在手里,循例望朱二小姐深深一揖,喊了一声先生,朱二小姐背着脸只当不曾看见。淑仪又喊了一声,比前略高一些。朱二小姐一咕噜转过身来说:“理会得了,先生先生的闹不清,好笑我究竟算是个甚么先生?”
淑仪看看先生生气,伸伸舌头飞跑进去了。朱二小姐一发将仆妇遣去,从自己箱子里取出一个玻璃小龛,里面供着一位白玉观世音,精美异常,还有一个古铜小香炉儿,一齐把来放在桌上,拈了一瓣茄楠香,氤氤氲氲的焚起来。自己将双膝盘起,端然寂坐,只见朱唇微动,大约是念了几遍观音经。念完了,久长叹了一口气,仍然将各物藏好。雨到住了,西北角反射出一道残霞,倒映在屋里,比日间还清亮些。恹恹的走到妆台旁边,用小梳子拢了拢饰发。更提起一柄六角小镜儿对着大镜子,照照背面,果然云发倒压,翠香欲流。刚把小镜子放在桌上,两片莲瓣,猛然有些虚飘飘的迎风欲倒,身不由己,一步一步便往后退,幸喜退在一张藤椅旁边,便趁势望下一坐,心里似乎得了一句诗,想续几句。才一凝神,猛觉得颊上滚热,接连便咳了两声,一倒头望椅子上一睡,腰间系的一根五彩丝条,一半垂在椅子下面。正在神思撩乱无一而可的时候,猛觉得有人扯他的丝条,连连几动。那柳腰也便不禁随着他宛转动起来,初尚不理,后来越发动得利害,几乎不把那丝条扯落下来,懒懒的欠起身子一望,原来是匹小喇叭狗儿,用爪搭那丝条作耍。朱二小姐冲口骂了一声:“畜生,你想怎么?”
那狗子蹿来蹿去,也不怕人。朱二小姐到反斜过身子,用丝条来逗着它戏耍。仆妇烧了银烛,将晚膳预备上来,淑仪也来陪先生吃饭。朱二小姐本来饮食有限,今晚勉强提起牙筷,正把那碗里的饭用牙筷拨而又拨,有一个青花磁盘里面,巧装着两尾小鲤鱼,嘴对嘴并在一头。芳心一动,牙筷不由的从手里落下来,只管望着盘里发呆。淑仪是不管好歹,提起自己筷子便来挖这鲤鱼。朱二小姐忙忙拦住她,回头命仆妇将这鱼搬放一旁。自己和衣便望床上一躺,觉得枕席生凉。拖过一床夹被,将胸口掩好了,被头底下尖尖的露出两瓣红莲,并齐了,旁叠在床栏杆外。模模糊糊,也不知曾睡着没有。一睁眼忽见三姑娘立在床前,笑道:“先生怎生如此怕凉,床上都放着夹被了。”朱二小姐忙坐起来,揉着眼睛,也笑回道:“薄薄孤衾,是比人容易怯冷些,那里及得夫人床上温暖呢。”
三姑娘平素从不听见过朱二小姐会说这样取笑的话,心中甚是纳罕,也便搭讪说道:“怕书房屋子凉,明日命人来将窗纱重糊一糊。”朱二小姐点点头,三姑娘见他有气无力的,也不敢累她久谈,周旋了一翻,也就回后进去了。朱二小姐此时远远的将一秋波,钉着三姑娘的脚跟,一步一步的直送到书房花墙外面,然后从丹田里发出一股无穷的感叹,便仍然和衣望床上一躺,铜壶滴漏,约莫有初更光景,屋里人都各安睡,寂然无声,自家案上一盏银灯,也就没了。模糊之际,猛见玻璃窗子里,透进一片月光,似梦非梦的欠起身来,只见花枝一摇,隐隐的闪进一个人影,凝神一看,不由的四肢便摊软了,到反仰身睡下。
朱二小姐此时明知在梦中,若是清醒白醒,她也决不肯玷辱身分,譬如那茹冰孀妇,守贞处女,起居动作,不苟言笑。然而当寤寐之中,偶然做了一二场好梦,世人断不能责备她无耻,或反幸而有这一种好梦,足以偿不梦的苦趣。朱二小姐一生洁白,至此也就忍俊不禁,不觉尽情发泄出来,春怀乍透,睡眼微忪,幽砌虫声,依然在耳,困倦已极,转反沉沉睡熟了。次日感着梦中情意,转高高兴兴的将那一幅帐额画出来,果是依了淑仪的话,画成一对交颈鸳鸯。谁知天下事真是颠倒迷离,一边认做虽魂,一边转成实境。伍晋芳自从闹着娶妾,并未曾娶得到手。因此上很同三姑娘争闹过几次,便不大进三姑娘的房,常时睡在自家一个书斋里。后来三姑娘同秦氏商议,将要送淑仪上学,外边书塾总觉不甚方便,因此谈及朱二小姐,便将她延请到家,教淑仪读书。
晋芳是个浮浪子弟,见了朱二小姐,十分涎羡。无如朱二小姐自视太高,便饶着这晋芳翩翩少年,她也并不放在眼里。相见之间,未尝假以词色。因这朱二小姐是立意不嫁,并非嫁不了人。以她这般才貌,若是肯嫁,早不知被谁家抢去了。只是天地间阴阳二气,彼此有一种吸力,朱二小姐虽是因忿制欲,却不免触景生情,便因为淑仪读女儿经,读起她无限牢骚,又被三姑娘听见她一番情丝缠绵的话,灯下遂同晋芳闲谈。晋芳是有心的人,便从这一夜里,悄悄偷入朱二小姐房中,做了一个梦里情郎。午后复见淑仪将帐额携来,益发得意,遂公然整齐了衣服,摇摇摆摆的又向朱二小姐处走来,预筹情话。刚刚挑起帘子,朱二小姐早已一眼瞧见,触起梦境,不由脸上一红,急忙按着心神,自念我虽然梦着他,他不见得也会梦着我。我一生清洁,如何转为这厮缠绕。想到此便放下颜色,凛若冰雪。反把晋芳吓噤住了,转又退了两步。便听见朱二小姐招呼仆妇去请少奶奶出来,晋芳一听,这分明是与我撇清,我到不料这人如此古怪,咬一咬牙,知道遇着三姑娘,倘若见我在此,必然又有许多诘问,羞态满面,仓仓皇皇的又走出来,垂头丧气,只顾往前面走,冷不防扑着一人,扑个满怀,抬头一望,怒道:“混帐东西,这般冒失。”便见那人垂手而立说:“少爷原来在此,厅上有客。”晋芳道:“是谁?”那人道:“是臧老大人。”晋芳说了一声:“知道了。”匆匆径向厅上走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十五回吊荒坟风前增怅惘堕粪窖月下捉迷藏
晋芳才走至厅后一座屏风之内,早听见一位老者声如洪钟,带笑带说道:“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内有艳妻,外有韵友,他那里还肯同我辈枯木竹石周旋呢!”接着便又有一二人的笑声。晋芳忙走出厅,笑道:“太史公又编派我甚么了?”臧太史见晋芳出来,哈哈大笑,一手拖着他道:“你在里面干甚么把戏?老大的工夫不肯出来,敢是同你家女先生,讲演甚么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罢。”说得晋芳面红耳热,装着不曾听见,掉转头向那两个人招呼道:“隆准兄何来?你又同和尚在一路走,钟家大丫头敢又要用皮口袋装他的光头了。”一个黄胖脸的人,细阇着两只眼笑道:“老和尚不如小和尚,我如今是不做和尚了,还要想娶一个堂客呢。你看我这几根黄头发都舍不得将他割去。”说着便将一根瘦辫子招在前面给晋芳看,看那一股辫须,飘飘荡荡,三股只剩了一股。座中那个大鼻子人笑道:“二公不必唣,怕石先生要等急了。”
臧太史笑道:“正是,我们快去罢。”又问道:“晋芳你们老人家好?”晋芳答道:“还不能起床,怕终久成了个半生不遂的病了。”臧太史道:“不管他,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像你老人家也该死了,为何还恋在这世上。我虽然是个老头子,却不喜欢同老头子周旋,我们干我们的正经。今天季石壶,替他意中人素琴送行,约在小金山湖上草堂便酌,我遂携着两个学生孔大鼻、陈和尚过谈。”又哈哈大笑道:“晋芳晋芳,我约你却不是好意,回来的渡资是要你开发的。”
晋芳笑道:“这个何消说得,我还要请老伯呢。”臧太史将头一掉说道:“可又是做诗。”晋芳笑道:“老伯一猜便着,没有别的,是一幅鸳鸯帐额儿。”臧太史道:“艳得很,是谁的手笔?石老的么?”晋芳道:“不是。老伯不管是谁画的,只管题上去便了。”
臧太史放着脸道:“如何使得。画的人也要配得我的诗。我猜一猜是陈亦蕃的,是陈和尚父亲若墨公的,是洪见芝的?”晋芳只管摇头,还是孔大鼻笑道:“你老人家猜的都不是,我知道定是晋翁家女西席的法绘。”说着将手里持的一柄极长极宽水磨毛竹扇向晋芳肩上一击,喝道:“我言如何?”
晋芳未及答应,臧太史猛由炕上跳起来大声道:“朱竹筠的二女公子,还有这件本领呢,奇极妙极,快取出来,快取出来,我们带到小金山去,大家题他一首赏鉴赏鉴。”说着,又滴下几点眼泪来,叹道:“筠老为人是很好的,一官落拓,负气而终,曙后孤星,便剩得两枝姣蕊。大女公子呢,远适会稽,据说境遇亦不甚好。如今这二女公子,又过时不嫁,我当劝我们筠嫂,须索赶紧替她觅一门好亲。你们想一个如玉花枝,心里埋没着这许多聪明,白白的将他搁成鸡皮鹤发,可有这种道理?我恨不得扭着那个月下老人,同他到凌霄宝殿,去打一场大大官司,才出我心头恶气。我适才虽是同晋芳取笑,然而将他老远放在晋芳家中,我是很不放心。不然,替晋翁画画帐额罢了,为甚的鸡子不画鸭子不画,单单的画对鸳鸯呢?”说到此,又大笑起来。晋芳也不理会。这时候家人已将鸳鸯帐额取出来,臧太史略看了一看,便望袖中一笼,说着:“走罢走罢,时候不早了。”
晋芳刚要唤个小厮,拎着水烟袋,被臧太史一眼瞧见,说:“晋芳你快不要闹官场,我们青山绿水之间,除得几个掉舟女郎,许他侍侧,那里容得这种猥琐东西。”说着便伸出五指,拦住那小厮一个脑瓜,打得那小厮踉踉跄跄退了十几步远。晋芳也只得喝退了小厮,四个人出了大门,一路行去。臧太史也有七十余岁的人物,脚步很不方便,却望着陈和尚道:“我的拐杖呢?”
陈和尚赶忙走至臧太史肩下,用自己的肩膀负着太史的手。互相谈笑,出了北城,秋柳衰蝉,凄凉欲绝,平芜一望,纵纵横横的枯茎落叶,倒射着一片斜阳。走过吊桥,早迎上几个秃发短童、袒肩蠢汉,口里喊道:“湖船呀,骑牲口呀。”
臧太史望他们重重碎了一口说:“滚你娘的蛋,我们有美人儿在那里撑着小舟伺候呢。再开一开口,管请你吃我耳光。”晋芳等暗暗好笑。又走了一箭多路,穿过一条长堤,是当日越公的坟址,周围便是葬宫人的玉钩斜,放萤的萤苑,江山如旧,时代已非。几个人感慨欷,到反悄然而立。这个当儿猛听得一座小山背后,随风送来哭泣之声,颇觉十分沉痛。孔大鼻子也就从大鼻孔里发出澌澌的声音,掬出一方乌黑的旧手巾,掩着眼泪。陈和尚扶着臧太史,是不能离开。晋芳忙跑了几步,绕转山背后,远远的一望,只见平地上放着一把酒壶,几张破荷叶,堆着些残肴剩骨,一个满脸大麻子的人,嘴上有些花白胡须,醉得如狗一般,四仰八叉睡在草地,离不多远,有座矮坟,坟前立着一个少年,衣服颇也丽都,弯着腰在那里迎风洒涕。地上还坐了个中年文士,右手持着一块咸鸭腿子,左手捧着酒壶,将酒壶嘴儿,套着自家的嘴,尽性的灌灌一口便喝一声道:“快哉浮一大白。痛哉,浮一大白。”似替那哭坟的少年喝彩的意思。晋芳认得这个人是城里没有人敢请教的医生孙淑庵。那吃醉的麻子,是姓马名福良,开座古玩铺子,活到岁,忽然要想学诗。便买了许多古今诗集,日日玩索,到也居然被他学会了甚么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只是那古玩铺子也就渐渐随着三唐两宋消灭去了,近年来穷得很为可爱。然他的豪兴,却是与年俱进。今日同孙淑庵,大约又是到这没人所在,临风怀古。然而那哭坟的少年,也不曾会过,不知他是谁。也不便惊动,遂又跑到臧太史面前,告诉了一遍。臧太史想了一想,这少年没有别人,定是新科的孝廉贺紫苓。又转头问孔大鼻道:“小安你以为何如?”
孔大鼻点头道:“定然是他,除得他更有谁像他这般风雅。”臧太史推着陈和尚道:“大家快去扯他们一路到小金山,吃石壶的去,在这里凄凄惶惶的做甚?”一头走,一头还叹息说道:“咳,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念了两句,已到那矮坟面前,见那少年已住哭了,刚在那里用满满的一杯酒浇土呢。见了臧太史惊道:“啊呀,老师今日也逛到此处,妙极妙极。尚有残肴,能罄三盏么?”
臧太史未及答应,一眼看见福良酣呼不醒,说:“好好,你们很乐。”此时孙淑庵已立起来,同诸人周旋。臧太史放了陈和尚说:“和尚快在前面松林里,替我折一柄松枝来,让我鞭这老马,看他还醒不醒?”话还未毕,猛见马福良兀的跳起来,双手捧着下颏,躬一躬腰哈哈大笑。众人转被他吓了一跳。更听他笑道:“臧老先生,你当是我真睡着了么,我暂时遁入醉乡,形睡而心未睡,像那些纱帽大老,才是真睡着了呢。屈大夫道得好,众人皆醉,何不其糟而。……”
臧太史笑道:“够了,不用咬文嚼字了。”转又一把握着贺紫苓的手说:“你在此究竟奠谁的坟?”贺紫苓笑道:“我也不知道坟里葬的是谁?前日闲行到此,偶然搜苔剔藓,见坟前露出一座短碑,刻着‘故女梅姑之墓’六个大字,我想定然是个才色女子,今日无事,遂约了马老及孙淑庵到此凭吊凭吊。”
臧太史笑道:“冢中白骨,如何席上红裙。三公已吊过梅姑,我们何妨同去再晤对晤对素琴呢!”遂将季石壶约在小金山为素琴饯行的事,告诉了三人。马福良先大乐起来,赶紧将三个青花酒杯揣入怀里,飞起右脚,将那把洋铁酒壶踢过一边,说不要了。互相欢笑。刚待举步,臧太史正色道:“今日我们既然无心过此古墓,也要算是有缘,何能恝然而去,待我也来行一礼,留个千秋的鸿印,使后来做稗官野史的,郑郑重重纪一笔某年月日臧太史等经梅姑之墓而感慨系之,岂非佳话。”说毕,遂整整衣服,端然作了三个揖。却都是袖袂飘扬,神情亢爽。惟有晋芳不甚惯做这怪样,反有些羞羞缩缩。七个人参伍错综,谈笑而行。马福良道:“今日这些勾人魂魄狐狸精,不知可曾荡着小船来等我们?说起来好笑,前天高兴同三丫头把船撑到芦滩里演了一曲好戏,谁知水面上的风煞是利害,如今肚腹里还有些作痛。老了,没用了。”
臧太史听了,笑起来,说:“老马该死。”刚说着,脚下转了一座板桥,早见前面河岸边簇着一丛红蓼花,枝叶扶疏,隐隐露出一个女人靡髻,黄铜簪子,映日雪亮。马福良快活不过,重重咳了一声,便见那女人立起半身,一根竹篙梢子,已露在做花高处。大家飞也似跑到岸边,可巧就是钟家大丫头,笑道:“今日到这晚才出城,把人腰都等疼了。”说着,又用手向对岸一招,只见还有两只小船,看见众人,也就双点橹篙,如飞的向这边进发。此时大丫头的小船上,已被臧太史、孔大鼻、陈和尚三人占住了。马福良一心要等三丫头的船,料想那两只小船必有一只是三丫头的。正在着忙,果然来了一只小船。刚拢着岸,马福良不及细看,兀的跳将上去。伍晋芳也便随着跳将上去。马福良仔细一认,怪叫起来,说:“你是小顺子,你的三姐姐呢?”
小顺子笑起来说:“我的三姐姐不是在那只船上。”马福良回头一望,果见三丫头穿了一身靠白竹布褂裤,赤着双足,了一双青布大脚鞋子,髯角边贴着一瓣秋葵伶伶俐俐,撑着篙子,已随马福良这只船而来。船上的却是孙淑庵、贺紫苓二人。三只船陆续向小金山一路行去,急得马福良捶胸顿足,叫小顺子将船快靠着三丫头的船,好让自己跳过去。小顺子故意不肯,马福良要打他,引得众人拍掌狂笑。小顺子被马福良闹得没法,只好厮并着三丫头船,马福良没命的扒过去,哈哈大笑,一倒头便睡倒三丫头脚跟前,嗅那脚边的馀香。只落得伍晋芳孤孤零零的,独与小顺子为伍。贺紫苓问三丫头道:“五丫头呢?”三丫头道:“五丫头被石大胡子绊住了。石大胡子今日老早的就弄了一个婊子来,穿得好不齐整。就是年纪老了些,笑起来满脸皱纹。听说还会弹琴呢,可真不真?”
孙淑庵笑道:“怎么不真,你回去将你家养的那匹黄牛牵得来,包管听着也懂。”三丫头听孙淑庵的话也不大懂得,只管把那两只大红镶边的泪眼望着瞅了瞅。此时船已经过了大虹桥,不到半个时辰,那小金山画阁雕梁,已在树阴中一闪一闪的漏出来。对面便是钟家的庄子。秋稻登场,草屋面前隙地已无多处。鸡犬闲闲,颇有天然野趣。岸旁还闲着几只渡船,众人的船已绕过御碑亭,便就那湖上草堂石坡前泊下了。刚欲上岸,早见竹林里走出一个人来,手里执着一枝渔竿,身边又立着一个少年,面上带了一付极大墨晶眼镜,迎着上来,说:“臧老伯如何到此刻才来,小们望着酒席不能染指。”
臧太史一簇人都已上了堤岸,太史笑道:“果然累你们等了,石老何在?”马福良上前一把将那执渔竿的揪住,说:“亦蕃,你钓着鱼不曾?”陈亦蕃正望着臧太史说:“石老同素琴在厅上坐着呢。”见福良揪住他便说:“不曾钓得鱼,都被辛普芸吓跑了。”说着便笑指那戴墨晶眼镜的少年道:“就是他同狗作揖,累我笑得渔竿都提不动了。”此时大家都是熟人,便问普芸怎生同狗作揖?正在喧嚷,厅上竹帘开处,早走出个瘦骨脸儿的人,一脸雀儿黑瘢,腮上几根短须,慢慢的用着一只手捶肚皮,一只手指着厅上道:“阿呀,你们快入席罢,素琴已等得不耐烦了。”又望着臧太史道:“太史公替我请得客不少呀。添坐添坐。”一路嚷着挑开帘子,又进去了。众人随着进来,那素琴手里正捧着一支水烟袋,忙立起身来,随意招呼了众人一遍。贺紫苓一眼看见五丫头,同这庙里几个仆人立在窗子下指指点点的,似乎议论众人模样,忙上前握着五丫头手,端相了一会也不言语。引得五丫头笑了。石壶正忙着指挥诸人,添酒杯,添筷子,大家也不推让,一窝风都围着一张团桌坐下了。桌上纵纵横横乱摆着几个瓜子碟子,几个盐豆碟子,一碟薰鱼,一碟糖醋萝卜干。石壶先开口笑道:“太史公可知道素琴将赴镇江,我今日特备几肴,为他饯行。难得大家都又无心遇着,好在我今日肴馔备得丰富,多添几个人也还不妨,我们是要吃个烂醉。太史公替我提倡提倡,我明日没有别的,到要用个王石谷的稿子,画他一幅瘦四湖饯别图,大家都替我题一首诗,交给素琴,算个纪念。太史公以为何如?”
大家听了这话,齐齐喝了一声好呀,接着说干一杯干一杯。只听见筷子碟子,接连几个叮之声,风卷残云,案上已剩了几个空碟。臧太史道:“石老说得不错,如今我们还有一本卷子未缴呢。”遂在袖内将鸳鸯帐额取出来,递给石壶。此时除得孔大鼻、陈和尚适才在伍晋芳家见过,其馀都立起来细看。才展开半幅,陈亦蕃先喊道:“笔致很秀。”石壶看了一会,却冷冷的搁下,说:“还画得不十分难看。”
马福良笑道:“臧老先生,你说要缴卷,想就是题这幅画儿,妙极了,第一个是我高兴。”忙回头对旁边站的仆人说:“快取笔砚。”石壶笑道:“老马伏枥,志在千里,你真要想做一个大诗家了。慢点做诗,我们再吃点菜。”石壶说到此,张着一双近视眼,再朝桌上一望,很露出受窘模样。众人也只好饮了一口酒,却再不听见嚼吃之声。石壶忙催仆人道:“你们快去望一望,猪头可曾烂了不曾?”马福良喜道:“你今日还闹这阔排场做甚?居然烧个烂猪头?”
伍晋芳听了暗暗好笑,却见帘外大丫头、三丫头都在那里窥探。贺紫苓已离着坐位,负手看壁上字画。只听马福良在那里喊呢,说今日人多,各做一首,恐怕耽搁时辰,不如大家联句罢。臧太史笑道:“这个题目,似乎与联句不称。”马福良道:“管他称不称,臧老先生你是个骚坛领袖,你来起头一句。”臧太史道:“今日座中有几个人,数一数,有一个不做,我是不依的。晋芳是此画主人,素琴女子不大弄这东西,不在其列。”石壶笑道:“太史公饶了我罢。”马福良急得脸上通红说:“石壶你不用打岔,做诗有甚么谦让。”又掉头望着仆人索一张白纸起稿儿,仆人寻了半会,也没有纸,却好适才包花生的纸,正剩得两张,递给福良。福良道:“也好也好。”又用手指摺叠痕迹弄舒服了,提着笔等写。便是厅里厅外闲看的人,也都寂静无哗。只听臧太史朗着喉咙说道:锦江春簇胭脂水马福良忙忙写了,更赘了一个宜字。说:“挨着我了,我接下一句。我的诗是要在花阴树底下才想得出佳句来。说着,跑出厅外,绕至一座太湖旁,掐了一大把凤仙花儿,堆存面前,自己却盘膝而坐,闭目吟哦。席间诸人,也便有些颦眉蹙额。正在无聊,仆人已捧上一大盘红烧猪头肉。石壶正要喊福良入席,贺紫苓笑拦道:“他爱做诗,让他去做,我们只管饱啖。”大家一笑,遂都吃了一巡酒。霎时间将一盘猪头肉吃得干干净净,才将筷子放下。马福良已跳进来狂叫道:“你们看我这一句何如?”跑至桌边寻那一枝笔誊写,猛见桌上已多了一个大空盘了,余汁淋漓,问道:“这是甚么?”
众人笑道:“这是一个盛猪头肉的盘子。”福良道:“猪头在那里呢?”众人哄堂一笑,说在我们大家肚腹里。马福良大嚷道:“岂有此理。”颈项里红筋渐渐涨起来。众人见他真急,石壶老大没意思,忙说道:“还有别的菜呢。忙问仆人道:“我们还有几样菜不曾来?”那仆人回道:“还有一盘面筋烧白菜。”石壶道:“还有呢?”那仆人又回道:“还有一碗雪里红的豆腐皮子汤。”石壶道:“还有呢?”那仆人又回道:小人罚得誓,是再没有菜了。马福良长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就是这两样菜罢,权当我今日吃斋。我先把诗写出来,诗若是做得好,便不吃猪头也快活。”他一面写,众人一面看道:水面胭脂簇平嘴贺紫苓先笑道:“亏了你想这半天,七个字只想了三个字,其余全是套得人家的。”
马福良嚷道:“落花水面皆文章,我这水面二字,便把臧老先生胭脂水都烘托出来。况且平嘴确是鸳鸯,不可移易别的禽鸟。”贺紫苓掩口笑道:“鸭子敢是尖嘴?”马福良听到此,气得直翻白眼。臧太史与众人只管点头微笑。素琴笑向贺紫苓道:“马先生做了一句诗,敢是骂了贺先生了?贺先生同他尽性的驳。”众人听素琴说话,却不甚解。素琴接着又说道:“红楼梦上的林姑娘,骂起凤姐儿来都是甚么贫嘴贫嘴,今日满席的人,只有贺先生聒聒而谈,所以马先生也用诗骂他贫嘴了。”说得众人大笑。便连大丫头、三丫头、五丫头也笑起来。独有石壶凝然不动,反长长叹了一声道:“千古美人,风尘埋没,我说素琴不是寻常妇女,你们想寻常妇女那里还曾解得红楼梦黑楼梦。我佩服她就在这些聪明上。弹琴一层,还是她的余技呢。£疤返溃骸安淮恚颐墙袢昭偶豢晌奘炔豢晌耷伲蚁胩惶厍俚钠缴陈溲恪N抑勒饫镒〕治胶蜕杏幸幻媲伲忝强烊ト±础!?
是时红日西沉,残月未出。四山暮霭,的压将下来。厅上也就夜色昏黄,仆人送上一盏油灯,照得四壁阴沉沉的。烧白菜豆腐皮子汤已都上过,胡乱吃了些饭,也便你一句我一句凑了一首七古不像七古,排律不像排律的鸳鸯诗。仆人从厅后捧出一张琴来,灰尘积得有三五分深浅,放在炕上。素琴笑道:“怕夜深了,不能进城,改日再弹罢。大家一定不依,强着素琴,素琴用手帕子拂了灰尘,扭了扭,先是仙翁仙翁的几声,后来叮叮咚咚的响。石壶又跑到一座土地祠内,捧过一座瓦香炉,放在素琴面前。又在灵官菩萨座上,取了一枝线香烧着。立在一旁,颠头播脑,口里只管称赞道:“天然一幅画图,天然一幅画图。”琴音甫歇,猛然遥遥的西北角上送来一阵悲笳之声,呜呜咽咽。好像开行军队似的,吓得众人一怔。臧太史道:“西门驻扎的大营开了差么?那里出了战事了?”接着便听见树阴底下有人说话,是个老妇声口,说:“是的呀,老湘合字营适才整队入城了。”
马福良道:“老奶奶你说的甚么?”又听老妇答道:“我才从西门来,见老湘合字营起了大队人马杀进城去了。”素琴听见此话,听得粉脸变色,说道:“我不能久留了。”伍晋芳也便催着臧太史进城。马福良笑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那里会杀起来,我们今夜还在这钟庄消夜呢。”于是臧太史、孙淑庵、孔大鼻、陈和尚、陈亦蕃、辛普芸均都赞成,只有季石壶要与素琴同行,伍晋芳也便愿陪着同行。大家也不挽留,一道送石壶、素琴、晋芳三人至河边,看着他们上了原来的湖船,双桨如飞,随波去远。此处一般人重又折回,内中单单不见了贺紫苓,忙问仆人,仆人回道:“贺少爷老早走了。”众人诧异说:“他怎样不辞而去?”
马福良道:“小贺那里舍得走,必是瞒着我们早溜到对岸同五丫头鬼混去了。”众人回头一望,果然见五丫头已不在这里。便是大丫头、三丫头,也无踪迹。臧太史道:“我们快渡过去,如何能让小贺一人独乐。”大家陆续跳上小船,小顺撑着篙儿。那河面不过一丈来宽,船头一掉,撑了三五篙已抵对岸,跳上岸时,已是星月朦胧,树阴如墨。草屋中射出一点灯火,场圃之上,只见五丫头脸上蒙着一方手帕,张着两只手东磕西撞,草屋前约莫还有三五个黑影子,大约便是大丫头、三丫头一班人。大家见这光景,暗暗好笑,互相会意,也都蹑手蹑脚,鸦雀无闻,前后左右,跟着五丫头盘旋,不是你在他颈里摸一摸,就是我在他身上拍一拍,正像无限穿花蝴蝶点水蜻蜓。五丫头被他们闹得急了,又隐隐听见脚步声音,似觉人已越来越多,怕着了他们道儿,猛扯了脸上手帕,睁眼一看,瞧见臧太史等人,自家好不惶愧。众人见她露出面目,不禁哈哈狂笑。五丫头无以解嘲,一眼看见贺紫苓尚躲在屋后,飞也似追去。贺紫苓深恐被她捉住,一面说道:“扯去手帕就不算。”一句话未完,脚下忽然踏了一个空,扑通一声,猛然堕落在一个坑里,只觉得满颈满脸都是粪汁。屏着气,立在里面,只喊得一声阿呀,五丫头刚刚追到此处,见贺紫苓已跌人粪窖,这粪窖周围有个小池大小,原是余着许多陈粪预备浇灌菜圃,上面积了一层厚膜,又被秋来落叶堆积满了,贺紫苓误当他是平地,所以跌入里面。幸喜却不甚深,贺紫苓已站在坑中不能开口,只管伸着两手望上划。五丫头吃惊不小,拚命的喊了一声。众人不知何事,齐打伙儿拢来,见这光景无法可措。忙齐集了村中壮汉,便连小金山寺中仆从,也都闻信过来。大家七手八脚,不顾污秽,将贺紫苓从粪窖中拖起。贺紫苓睡在地上只是哼,原来腿已跌闪了。鬓发之间,均是黄澄澄的,还只管向口是顺淌。贺紫苓连连作呕。马福良却拍掌大笑说道:“小贺适才偏是吃的猪头,莫要将他呕出来,便老大可惜了。”
此时贺紫苓再也不能回答,却是五丫头十分不忍,别人都掩着鼻子,不肯替他收拾,只有自己奋力代贺紫苓扯脱了外面污衣,又命人烧了许多热水来,着实将他头脸一洗。天气寒冷,贺紫苓身上只剩了一件小袄子。臧太史创议,各人脱下一件衣服给他穿起来。头上便戴了小顺子一顶毡帽,脚下穿了五丫头的花鞋。用了一座竹床,将贺紫苓睡好了,备了四个人抬入北城,大家送他回至宅内。是夜一场豪兴,遂都为着他大家垂头丧气。次日此事遍传城内,遂有些轻薄子弟编了几首小词,贴在校场他们常时聚会的一个茶社门首。那几首词却也说得发笑,在下却还记得,不妨写出来给大家看看。
调寄望江南平湖好,好个女儿家。浴粪莺娇藏柳叶,集腥蝇小聚花,风物自清华。平湖好,相对两沉吟。妾自有情怜傅粉,郎疑此窟不销金,莫道是无心。平湖好,三五作迷藏。莫怪一时权逐臭,谁教平日惯偷香,果报算无常。平湖好,吓得大家呆。报道何仙今堕落,化为李拐好重来,呢倩美人抬。平湖好,旧事懒重提。柳絮飘零终圊溷,莲花生小出淤泥,小劫不为奇。平湖好,谁掘陷人坑。此鼎不堪稍染指,同衾可否记销魂,风味请郎分。平湖好,蓦地起喧哗。直上宛同龟据岸,横拖想学蟹爬沙,坑死我侬他。平湖好,此日见交真。真个解衣衣到我,不堪分食食他人,抬进北门城。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老梅克除夕渡慈航恶顾三中秋劫喜轿
有一年隆冬天气,严寒凛冽,下了一场大雪,整整三日三夜不曾住,那鹅毛片儿平地上便同白银般高了几尺。檐栖冻雀,村断荒鸡。这一场雪中,也不知杀了许多生命。刚刚交着除夕,那乡绅人家,可省则剩也不上街去置买什物。贫户更不用说了,闭着两扇板门,除得蹩着这一个饿肚皮,与寒气交战,那里还敢伸头去向道路上望一望。因此上一座繁华城市,忽忽变成阴森惨淡鬼境一般。其时已将入夜,虽是彤云如墨,一街积雪却也照得明亮。只是北河下荒僻去处,一拐一拐的走过一个人来,扑着迎面北风,整团的雪花,直向他破领里只管掼进去。那人把头缩得如刺猬一般,双手抖战,拎着前面衣襟,约莫裹了有升把糙米,高一足低一足,十分狼狈。无奈这一带地方坑陷最多,人已饿得头昏眼花,又被这云光照得不辨东西南北,一个失足,早已跌落在一个深坑里。脊背朝天,已把那冻雪,印成五尺来长的人模子。这个人便有十分性命也该死去九分九厘,剩了一厘的希望。却是因为离不多远,有座礼拜堂,内中有个看守礼拜堂大门的老者,名字叫做梅克,因为天寒无事,走出来将要闭门,猛见远远雪地里搁着一顶破帽子。业已被雪薄薄遮了一层,心知连日路途上常有饿殍,一念之动,也怕是有人落难,便冒雪走上来,瞧得一瞧,见那个人身下又被雪没了,幸喜露出一只光腿,梅克弯着腰扯了一扯,已是不动。看他脸色尚未呆白,于是连拖带拽,将他弄进自己一所门房屋内,那个人经屋内暖气一漾,遂已醒转。梅克便将茶壶里热茶,倾下一盏,递给他喝了,又命他将外面湿衣脱下,取了一件絮袄给他穿着,便问那人:“你叫甚么名字?住在何处?”
那人眼泪直流,且不暇答应,转走过来将湿衣抖得一抖,说:“我的米呢?”梅克道:“你已经跌了,那里还保得住米。”那人哭起来说:“没有米我的母亲要饿死了。”又抬头望着梅克道:“梅伯伯,你认不得小人,小人却认得梅伯伯。小人便住在前面一条街上,大前年同母亲落难到此。小人原是徐州人氏,便在此处开了一座饼铺子。”梅克笑道:“原来你就是卖饼阿三,你是姓顾。你往常也曾到这里卖饼,怪道模样有些相熟,连日怎么不见你来此处,到拣在这雪地里跑,不遇着我、几乎不把小命儿丢了。”
顾阿三道:“说来不怕梅伯伯笑,我连日不能上街卖饼,一者为的我母亲病了,二者天寒地冻,几个本钱都被母子两个吃光。今早将小人盖的一床破被,押在当铺里,押了一百铜钱,买了两升多米,预备回去煮一锅薄粥,母子两人度度残岁,究竟也是个新年模样。如今被是没了,粥又吃不到嘴。”
阿三说到此声气已极呜咽,底下的话,便说不出来。梅克也叹道:“阿三,你也不要伤心,只都是生前罪孽,我在先当扫地夫,不是同你一样。后来得天主怜悯,将他的荣光照着我,我才有今日这般幸福。我看你穷得如此可怜,中国人满口里诵经念佛,也不见有人怜惜你一二。你若肯拿定主意,我便引你去见一见我们客教士,求客教士替你在天主前忏悔忏悔罪过,或者可以从此得了好处。”
顾阿三道:“有饭吃么?”梅克道:“岂但吃饭不消愁得,便将来要钱挥霍也是容易。”阿三大喜说:“梅伯伯若肯与小人作成,小人感谢不荆但是往常听见人说,归服天主,要吃甚么丸药。吃了丸药,眼睛便转绿了,遂认不得菩萨,遂认不得祖宗,这话可真么?”
梅克哈哈大笑道:“那里来的这些鬼话,你归服了天主,你的灵魂自然悔悟,自然不相信这些邪说。那里有甚么丸药,我亦听人说过,说这丸药吃下肚腹,肚腹里便藏了一个小洋人,若是那人翻悔,小洋人便吃他脏腑,无论没有这个道理,你想我们教士何等尊贵,何等威严,岂肯同寻常百姓做这些把戏,停会子你试看便晓得了。”
梅克此时又在厨里取出几片面包,倾了半杯牛奶,递给阿三,命他在室里坐着。自己披了一件斗篷,替他在客教士面前禀白。阿三见这室内精美非常,热烘烘的燃着一盆炭火。自念世间乃有如此洞天福地,正在韵羡,梅克已笑着进来说:“阿三你好造化,客教士很愿意救护你,此时正在堂上等着呢。我这里有一件长衫,你先披着,见了客教士,也不用磕头,只须把你短帽子扯了下来,就算磕头了。他说的话,你都答应着。”
顾阿三一一领命,心里十分忐忑,只得随着梅克走出来。室外阵阵寒威。那雪花仍是搓棉扯絮。阿三又不由牙齿索索的抖起来,穿过两重房屋,才看见一座高拱华堂。刚跨得一层台阶,只见金碧辉煌,案上陈设,也不辨是金是玉,当中悬了一个大月亮儿光芒四射。悄悄的正瞧不出客教士立在何处,梅克低低说道:“脱帽脱帽。”阿三忙一把扯了帽子,呆呆的对着梅克。梅克指指上面,阿三才见客教士翘着两撮黄须,挺然直立,口里学着不甚完全的中国话说:“你……是不是阿三……顾……是不是。……”阿三忙答道:“小人不错。……”
客教士又道:“你是不是情愿依天主的话?天主保佑你的灵魂,享天堂里的幸福。你以前的罪,天主教你洗净,可是不是?天主是慈悲你们的,你们服从了天主,天主保佑你们的灵魂,知道天主的好处,知道天主有最大好处。”
阿三到此更没有话说。只见客教士又望着梅克咕噜咕噜几句,梅克连连答应了,几个爱斯爱斯,一把扯着阿三退出堂外,又领他到自己室里来笑道:“我的哥,我们从今是平等的人了,你好不造化。客教士可怜你贫苦,命我给你十块洋钱回去过年。今天是礼拜三,等来年初四你起个清早,来这里做礼拜,你便是天主教民了。你须要将客教士的好处,告诉别人,一传十,十传百,引得人人降服了我们的教。依你这种年轻,将来神父位分,大大可望。”说着又附着阿三耳朵道:“做了教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便连官长也奈何我们不得。你要钱用,只管向别人去讨。如有人得罪你,我替你禀了教士,只消我们教士用着三字大的名片儿,便杀了人,也只算解解闷儿的顽意,没有甚么要紧。”阿三听到此,便已眉飞色舞。又见梅克取出雪白的十块洋钱,只顾要笑,立又不是,坐又不是。梅克笑道:“拿去罢,我们再会,你没有事常来这里谈谈。”阿三忙忙揣了洋钱,又来脱身上借的梅克长衫。梅克笑道:“你穿回去不用脱了,我知道你们讲究拜年,还要长衫用呢。”
阿三千谢万谢,出了礼拜堂,此时脚下得了劲儿,也不觉地上有雪。飞也似跑转回去,两扇破门,漏了几条长缝,偷眼一瞧,里面黑洞洞的,已悟出今晚没有油点灯。正待叹气,猛觉得胸口重沉沉的,又不禁笑起来,喊着:“开门开门,我回来了。”只听得他娘有声无气的说道:“门那里有个闩的,你推开便是了。”阿三挨身而进,尘埃秽溺,觉得非复人境。几乎要呕起来,骂道:“该死该死,你也不收拾干净些。”他娘道:“我清早至此,还没有一粒米能下肚,冻僵在这里,那里还能收拾。儿呀,米买来没有?床脚下还有垫床的几片木块,你将他取出来胡乱煎一锅,度过新岁再说。”阿三此时心神无主,腹中到不甚饿,知道已有二更天气,今夜是个除夕,各家却也不曾睡觉,取了洋钱,跳上街去,置买物件柴米。他母亲见他又要出去,喊着:“儿呀儿呀。”阿三也不理会,一径上街,买了各物,跑回家将床面前一架瓦灶煮了一锅饭,将来的冻蹄,切了一盘,又放着一杯冷酒,坐在一张三只腿的歪桌上,自斟自饮。油已添了,灯便明亮。看见壁上蛛丝牵挂,很不雅观,明日须索买些白纸来,满壁糊一糊。他娘闻见一阵肉香,说:“儿你敢是有肉吃么?给一块与娘尝一尝。”
阿三只当不曾听见,用一只破碗,在锅里挖了半碗饭,递给他娘,伸手在破笼里取出一把臭咸菜。他娘看见白米饭,只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忙忙送在口边,也不暇要肉吃了。阿三吃得畅快,又在袖子里掏出些花生儿,一面剥吃,一面想着刚才的事。猛由门外挤进一个人来,卸了一柄破伞,将身上雪片抖了一抖,深目高颧,嘴边一搭短须,阿三见了,说:“阿呀,你老还冒着冷到这里,你老请坐。”遂将自己坐的一条板凳端得过来,那人见桌上有剩下的骨肉。又见他老娘碗里白米饭,露出诧异的意思,也就随意坐下,望阿三道:“我家玉丫头,很记挂你,我今日午后来了一笔生意,一个五十文推算明岁流年,两个二十四文文王神课,我放着也没用,玉丫头说怕你没有钱使,叫我送给你。”说着便在袖里掏出三个红纸封儿,另外还有一张粗纸大大小小包了几块乌炭,一古拢儿放在桌上,说:“这炭留着明早用罢,取个吉利儿,一年兴旺的。”
阿三却不大放在眼里说道:“难为你老想着,如今我可要发财了。”遂将今晚之事,从头至尾告诉了那人。那人又惊又喜说:“有这许多洋钱给你么,但怕临死要取你眼珠。”他母亲已听见儿子奉了教,又听见有了洋钱,望着那人道:“卞先生这也顾不了许多,我儿把洋钱取出来给我看一看,我到有几十年不看见这东西了,还是那一年出嫁,我的娘用红绳子扣了两块洋钱,坠在我袖子里面。不到三日,便被你那死鬼老子要得去,至今总想不起是个甚么式样儿。”卞先生道:“阿三发了财,也是我女儿的造化。我的女儿虽是一只眼睛,他看人是不错的。他嫁你之后,我们大家一处过活起来,真是热闹。”卞先生说到此,洋洋得意,只管将两条腿左右摇摆得利害。阿三也不暇说话,忙忙的搬了几块砖头垫着足,伸手至床顶上面一个墙洞里,取出一个檀木牌位,笑嘻嘻对着卞先生道:“我想请你老写几个字。”
卞先生道:“这乃是你父亲的灵牌,你要写甚么?”阿三道:“甚么灵牌不灵牌,我们奉教的人,那里还供这劳什子。况且我父亲也不曾保佑我发财,反是天主保佑我。我想我奉教,也不能不教人知道,我想请你老在这牌子反面写个奉教大老爷顾阿三字样,钉在大门上好教人不敢欺负我。”说着,便寻了一会,寻出一块黑墨,一枝秃笔,将墨在桌角上用涎唾磨了磨。卞先生笑道:“也好也好。只是你虽然奉教,也不曾做官,不合写大老爷字样,我替你写罢。”便写了“天主教民顾”五个小字,阿三欢喜,便钉在门外面。自此以后,顾阿三在这条街上,便有些诸恶必作,众善不行。
且说这卞先生原是一个不第秀才,书生末路,无以糊口,幸亏少年时喜欢学学医卜星相,今日却好便借着这件本事,开设了一个命馆,租了人家一间小矮屋。老妻久已下世,膝下剩得一个女儿,小名玉贞,目下岁,自幼便瞎了一只眼睛,头上因为起了一场天泡疮,把几根黄头发落得干净,如今数起来,至多也不过三五十根,在先买买阿三烧饼,两下到很有意。卞老先生一将二就,也情愿托人做媒,将女儿许他为妻。草草的放下小聘,小家碧玉,虽是议过婚姻,却也不大回避。阿三也常常到命馆里闲坐,却是看着这爱妻,美如仙女。那玉贞虽是丑陋些,性情却是贤淑,看见阿三母子贫苦,时常劝父亲资助资助他,自家也替人家做做针黹,稍有积蓄,便交给阿三的母亲。如今听见父亲回来说阿三有了奇遇,将来不愁温饱,私下里非常欢喜,足见世界间事,都要识人于未遇之先,自问我这副容颜,若不是阿三当贫困时同他放聘,怕他今日也未必还肯要我,因此上到也安心乐意。
阿三却是不然,虽是依旧卖饼,却是不三不四的银钱,来得甚为容易,把自己住的铺子,已整齐得十分光洁。他母亲也就穿了一件干净青布衫儿,东家看看小牌,西家讲讲闲话。没事时也约几个妇女到礼拜堂听讲。合当有事。这一日他母亲在礼拜堂里,黑压压坐了一大堆妇女,自己身边有一个女子,不大懂得台上人说的话,便低低的拉着问长问短,谈得入港,知道这女子姓乔住在城外。因为进城到姨母家来走走,午后闲着没事,便偕他姨母到这里顽耍。因为姨母坐在前一排长板凳上,所以就近同阿三的母亲讲话。阿三母亲却也认得她姨母,原是街邻开铜锡店王衡兴的娘子,听讲之后,便大家一路说着笑着仍走回来。走至阿三饼店门首,阿三母亲坚欲留乔大姑娘到他屋里歇一歇脚。乔大姑娘因为出来时候已久,急欲小解,见阿三母亲留她,便望着她姨母。她姨母笑道:“既然顾大妈妈留你,你便在此歇一会儿不妨事。我先回去煮晚饭,停会子你出来记清白,一直向东拐弯便到了。”
乔大姑娘答应着,便随着阿三母亲进内,见店门首设着一张木棹,棹上竖着几个白饼。一个高大泥炉,烘烘的烧着火,一个少年,身穿玄色紧身小袄,腰间系着一条围裙,被面灰污得雪白,约莫三十来岁,满脸横肉,青紫庞儿,正在那里做饼。斜着一只色眼,只管向自己瞧着。乔大姑娘脸上一红,忙穿入一扇芦芭墙壁,里面却是黑洞洞的,定了会神,才看出净桶,却靠着一个锅灶,自己也顾不得干净,忙忙坐上净桶。阿三母亲笑道:“舍间蜗居,姑娘不用见笑。这芦芭墙壁,还是今年才添的呢。在先我睡在床上便看见街上热闹,煞是方便。是我儿子的主意,要分甚么内外,才拦着这座东西,我就不大情愿。……”刚说到此,只听见她那儿子厉声叫道:“你快出来做买卖。”他娘吓了一跳便跑出去。乔大姑娘刚才解过手,猛见那少年跳得进来,不由分说,一把抱住乔大姑娘,望怀里一坐,便勾过粉颈,先亲了一个嘴,又忙按在他娘的一张板床上,一只手便去褪乔大姑娘的裤子。吓得乔大姑娘魂飞天外,满口大叫道:“救命呀救命呀杀…杀…”到此已被那少年掩住樱口。这时候正是晚市,街上行人极多,阿三的铺面又是浅窄,霎时间围了一群看闲的人,便有好事的挤得进去。阿三见这光景不妙,才把乔大姑娘放下,乔大姑娘哭哭啼啼,带骂带说。众人见乔大姑娘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便有些不平。那阿三反雄纠纠的骂着他娘,不会照应店面,将人放得进去。乔大姑娘匆匆走出店门,忽的东头飞也似跑来一个老头儿,花白胡子,已听见这个消息,大踏步来揪阿三厮打。乔大姑娘认得是她姨父王衡兴,接连她姨母也骂得来了,见乔大姑娘无恙,先带着乔大姑娘回去,此处王衡兴想来揪阿三,早被阿三摆翻在地上拳脚交下。众人益发鼓噪。有几个老成的,见阿三门上钉着教民字样,暗暗的指点给众人看,众人遂也缩缩头,顿时散去大半。
王衡兴吃了这一场大亏,愤愤不平,便将地方上坊保寻得来,告诉他如此长短,要告阿三一个强奸姨侄女的罪名。坊保冷笑道:“你老人家息一息气,论我不该阻拦你,但是顾阿三这厮,我们却没本事看管他,你到衙门里告准他再说。像他这种事情,也不止今日一次了。你的令姨女,不曾被他糟蹋,就算是大大的造化,你还去老虎头上扑苍蝇呢?你有多大的势力能强过他呢?”
王衡兴道:“教士难道不讲理?我家姨女儿,是有了婆婆家的。他父亲也是有名望的堂堂乔滨。谁人不知道,府县衙门他也走出走进。便是他兄弟乔家运,也曾出来应考,考中了在五个圈儿上第十三名,难道怕他一个卖饼的不成?”仿保道:“好好,但凭你老人家,我们是官身人,有事来招呼我们一声就是。”说着扬长而去。王衡兴见坊保都畏惧阿三,也就冷了半截。他妻子又劝着他,就不必提他了。横竖大姑娘也不曾被他欺负,况且今年下半年,饶家也有了喜期。把这事传扬出去,也不很好看。便连我姐姐那里,都不必告诉。我那姐夫,又不是省油灯。弄得打官司告状,到反闹开花了。说着,又望着乔大姑娘道:“你也不必哭坏了罢,只当是过见鬼的。都是我不好,要带你到那牢地方去做甚?”
乔大姑娘饮泣无语,回家之后,果然不曾将此语告诉父母。阿三淫心未死,后来打听得乔大姑娘婆家姓饶,家中只有兄弟三人,乔大姑娘便嫁给饶大,他名字叫饶大雄,喜期已定八月十五这一天过门,心里很为失望。无事之时,便同几个酒肉朋友,谈起此事,便有人替他出了个主意,他听了十分欢喜。次日便跑到他丈人卞先生处,说要娶玉贞。卞先生这向时见阿三同他家很为疏远,父女心里都怀着鬼胎,深恐阿三有悔婚之意。今日听见要娶他女儿,心中甚是欢喜,却故意推说道:“你预备甚么日期做这件事,我们陪奁不曾检点,怕一时赶办不及。”
阿三笑道:“你老不必客气,我知你老光景甚窘,提甚么陪奁不陪奁,只要一个大澡盆,将来你的女儿赤条条坐在里面,抬到我家里吃饭睡觉就是了。”说着哈哈大笑。卞先生脸上被他嘲得通红道:“你也不必这样说法,你在先也不见得比我好。闲话休提,既是如此,必替你推算推算,择个良辰。”顾阿三道:“我心里想就是八月十五,月宫娘娘也团圆,我们也团圆。”
卞先生道:“也要仔细,不可过于忽略。”说着便检阅一本罗传烈通书,看了一会,又在嘴里叽咕几句,失惊道:“不好不好,八月十五与我家女儿星宿上很有冲犯。”阿三道:“我是不相信这些话的。”卞先生道:“也要仔细。”
阿三道:“你若不依,我也不勉强。我老实对你说,除得这一天不做喜事,我便将你的女儿搁到一百岁上,再择喜期。”说着立起身便要望外走。卞先生忙拦着道:“你且勿忙,我们从长计议。你定要八月十五这一天成亲,我也不能说不依。但是我女儿这一天,却有三重恶煞来犯,一重亡神,二重天哭,三重伏尸。却喜这天是个太阴星,化解必得寻一座女神庙,用些茶叶白米,在女神面前香炉底下镇压镇压。我想西门外有座露筋祠,究算是位女神,到这一天,你多费几文,将喜轿抬去走一躺,可保平安大吉。”阿三听毕,沉吟一会,笑得跳起来,说:“就是这样办法,就是这样办法。”
光阴飞快,将近喜期,阿三便在自己铺子旁边租了一间新屋,也挂了几张红灯。先一夕请了同教的朋友,十五这一天,反不惊动一人。先打听饶家花轿,是甚么颜色,自家也用了一样的花轿,抬至卞先生馆里。午后暗暗嘱咐四个轿夫几句话,便如飞的将卞玉贞抬至西门城内露筋祠内。乔大姑娘家是住在城外,早见饶家的喜轿抬过去。日落之后,又见饶家的喜轿抬过来。阿三大喜,望着自家轿夫丢了个眼色,一路上不前不后,紧紧傍着饶家喜轿而行。走近城门,天色曛黑,众人一声吆喝,大家停步,早听呀的一声,城门关得铁桶一般,将两家喜轿截在城口。规矩是喜轿进城,看管城门的兵役,必须关城吵索喜钱,不满其欲,终不开放。此时乔家送亲人等齐齐挤在城口,做好做歹,互相争闹。两家抬喜轿的轿夫,也便将喜轿歇在大道上,来城门口闹看热闹。好容易发了许多喜钱,将城开了。其时天色越发黑了,大家心慌意乱,阿三的轿夫是有意的趁吵闹之中,早将乔大姑娘抬起飞跑。乔家轿夫那里详察,也就将卞玉贞喜轿抬起来飞跑。
顾阿三今日妆束,是假扮着仆从模样,此时押着乔大姑娘喜轿,如飞的赶到家中,命他娘将乔大姑娘搀入房里。乔大姑娘眼睛闭得紧紧的,做梦也不知道会被当日强奸的强盗,当真奸着了。阿三嘱咐他娘,今夜无论谁来打门,你回他说我今夜同新人成亲,有话总待明日再说。可怜这一夜中,那乔大姑娘已不知被阿三蹂躏到甚么田地。且表饶大雄这一天,请得诸亲六眷,十分热闹,喜轿进门,有伴娘将新人搀进房里,见新人只穿了一件青布衫儿,头带了一顶半新不旧的凤冠,当时亲友已觉得诧异。饶大雄早骂起来,说我们送过去的簇新衫子,到那里去了。为何妆着这鬼模样儿。旁边走过伴娘,替新人挑起面盖,大家这一笑,可是惊天动地,虽然玉贞闭着眼睛,然而那只瞎眼,终究瞒不起来,右边嘴唇被瞎眼高高吊起,十分难看。头发纵有凤冠掩着,那鬓脚下已露几处处疮疤。饶大雄这一闹闹得利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劣弟恃蛮奸嫂嫂顽儿装势做哥哥
此时饶家亲友也有曾见过乔大姑娘的,见已换了一个人,知道内中显有别情,顾不得许多,大家便聚齐了盘问卞玉贞。卞玉贞耳中却隐隐听见有人说话,却猜不出是顾阿三弄这狡猾。后来被逼不过,遂睁开一只眼东瞧西瞧,也不见阿三踪迹,那打扮新郎模样的,到是一个紫膛面皮,高高身材,一个壮汉。心中亦吃得一吓,忍不住说道:“你们这里可是姓顾,我是卞家的女儿,是嫁给姓顾人家的,谁人将我抬到此处?”此时众人已经会悟,还猜是路上无意抬错了喜轿,便追问他顾家住在那里?卞玉贞说明了地落,饶家也没有别法。饶二饶三赶紧带了人,跑到顾阿三家里查看。此处赴喜筵的客人,吹鼓乐的宾相,大家弄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纾不到半个时辰,饶二饶三均已回来,跑得气急败坏,说:“不好了,嫂子被姓顾那个囚娘养的顽够了。我们打门,有个老奶奶问我们打那里来的?我们便问他你们这里可是有人娶新妇子?老奶奶答应说:是不错,我的儿子今夜娶新妇子。我们又说你家新妇子,是娶错了,你家新妇子在我家里,我家新妇子在你家里,快快拿出来换一换。那老妇却只管冷笑说:我家新妇子丝毫不错,我的儿子此时正同新妇子睡得快活,就是换不换,也要等到明天再商量。大哥,你想我们嫂子已同那厮睡起来,如何是好?在兄弟们看,大哥也须快快同这瞎妇子去睡一睡,就是明天交换,也落得公公道道,不至被那厮占了便宜去。”
饶大雄听了这话,气得暴跳如雷,说这个姓顾的,为何不管青红皂白,便就睡起来,他难不成不知道他的女人是瞎子,我为甚将不瞎的人让给他睡,我反来睡这个瞎子,这是断断不能。”饶大雄话才说毕,早恼了他兄弟饶三。饶三性最卤莽,气得须发倒竖,走上前将饶大雄推翻在地,举拳就打。众人吓得上前拦护,饶三气轰轰道:“你们让我将这脓包打杀罢,甚么瞎子不瞎子,你再不去睡,过一会儿夜已深了,天又亮了,嫂子再也不得整了,瞎子是再也不得破了,便是换得来,已被人家占了便宜了。脓包,……你还敢道三个不字?”饶大雄此时仰在地上气喘,亦大怒道:“这事与你甚么相干!睡不睡干你鸟事!莫说三个不字,就是三千三万。……”
饶三不待他说毕,吼叫道:“罢了罢了,气杀我也。你不睡由你,我却饶不过那厮,我来替你睡。”说到此,大踏步跳入房里,不由分说,将卞玉贞一交翻跌在床上,拾起两只小腿。卞玉贞不知为甚事情,吓得怪哭怪叫。此时亲友又翻入来扯饶三。饶大雄又只管跳上跳下,将屋里挂的灯彩打得落花流水,直着喉咙喊不干了不干了。饶三经人扯住,放下卞玉贞,又出来寻饶大雄,一定要逼他上床,方始干休。正难分解,这亲友中有几位年纪长的,拦着他们弟兄说:“这件事须赶紧商议个如何办法,不应该你们先闹得翻江搅海。第一要紧须急急报信给乔亲家,奈何乔亲家又远住城外,事已如此,料想不经官断不能了结,天一发亮,须急急命人到乔府去报信。乔亲家长于词讼,就请他写好状子去告一告。饶氏弟兄听了,彼此方始息怒。果然等到天亮,便给信与乔家。乔滨听见这样奇事,又惊又气,一面赶进城,同饶大雄带领了卞玉贞一干人向衙门去告状。且说乔大姑娘当夜也不知嫁到谁家。清早睁开眼一瞧,见是阿三,羞惧交并,不禁问了一声:“你是谁?”
阿三笑道:“就是我。”乔大姑娘知已中了奸人之计,急得掩面痛哭。阿三笑道:“哭甚么呢,生米已成熟饭,你也不用埋怨我,我实是爱你不过,才用这条计。我知道你夫家未必肯与我干休,大约不在今晚便在明早,还要同你到公堂去走一趟呢。你愿意嫁我,你也少不得一碗饭吃。你若是不愿意。……”忽的他老娘引进两个公人模样,笑嘻嘻的望阿三唱喏道:“恭喜恭喜。小弟们失贺,罪该万死。”
阿三笑道:“弟兄们来了,俺现成陪弟兄们走一趟。”阿三遂命老娘雇了一乘小轿,将乔大姑娘抬着,又低低向他老娘说了几句话,便一路向县衙而来。这县官却是个少年纨绔公子官儿,初登仕版,十分锋厉。听见这一种案情,焦怒已极。及至将一干人带至案下,看见阿三獐头鼠目,一望而知是个痞徒。再瞧瞧乔大姑娘宿睡初醒,粉脂犹污,一上堂跪下,便泪落如雨。此时两造各执一词,饶家说他是有意劫亲,阿三只说无心遇美。县官留心察看情事,便问乔大姑娘道:“昨夜可曾受污不曾?”
乔大姑娘听见县官问到此处,只管饮泣,低着头一言不答。县官又问卞玉贞道:“你呢?”卞玉贞说:“并不曾受污。”县官又问乔大姑娘道:“你的隐情我已尽知,此时我将你仍断归饶家,你意下如何?”乔大姑娘羞答答哭道:“小妇人只恨前生冤孽,实无颜再事二人,悉听青天公断。”县官解得她此意,又回头向饶大雄道:“你的妻子已非完璧,我替你重办阿三,你不如将错就错,就将卞家女子领回去为妻。”
饶大雄道:“小人不要瞎妇。”卞玉贞到此已知顾阿三负心卖己,不禁放声大哭。他父亲卞先生已经闻信赶至,亦痛诉阿三当日如何受自己照顾之恩,今日作此伤天害理的事。只有乔滨虽然怒着阿三,然见女儿已愿意嫁他,算起来便是子婿,却在旁一言不发。县官见饶大雄不肯领卞玉贞,便勃然拍案大骂顾阿三道:“你这混帐东西,刁恶已极,不重办你,如何服得别人的心。既你占了饶大雄妻子,便罚你三百元交给饶大雄另娶,卞玉贞发堂择配,你快具甘结来。”
阿三遵命具了甘结,又跪上堂来。县官又问:“重罪已恕,轻罪难饶。左右何在,将这厮扯下去重责一千小板子。”旁边的人重重吆喝了一声,却不见上来扯他。阿三叫道:“小人是教民,老爷须打不得。”县官益发大怒,说:“甚么叫做教民,本县只知道办案,不知道教民,快打快打。”左右无法,只得上前将阿三扯翻在地,正待行刑,乔大姑娘不由跪进阿三身旁,拦着行刑的人哀哀求告。县官命人将乔家姑娘扯过一旁,决意要打。忽见着堂上走来一人,持了一封书信,函上隐隐约约画着一行洋文。县官扯出信看了一翻,皱着双眉,长长叹了一口气,便命左右放阿三起来,草草退堂。
阿三知道天主堂已有信至,好不得意,欢欢喜喜带着乔大姑娘归家。只有卞玉贞两处都嫁不成,凄凄皇皇,父女二人日向阿三门首哀泣,阿三是置之不理。后来卞玉贞自恨薄命,悄悄的跳入城河淹死。卞先生得到此信,亦服毒自荆饶大雄不曾娶得乔大姑娘,到也不甚介意。他日日向阿三讨那个三百元,你想阿三那里有三百元给饶大雄。被逼不过,又求了客教士,将饶大雄送入府衙里坐了个三月的监牢。自此饶氏弟兄把天主堂的教士恨入骨髓。
饶大雄后来便不曾娶妻,在外面姘着一个妓女,身才短小,人便呼她做小广鸡。小广鸡不安于室,饶二饶三,都偷上手了。饶三娶的堂客,非常泼妒,久放小广鸡不过。这一天大家在楼上看盂兰会,小广鸡因为要看洋人,探出半身在窗外。饶三堂客冷不防把她望下一推,众人之中,已把一个小广鸡跌得半生不熟,半夜里便死了。
饶大雄只知道又是天主堂洋人同他做对,忿无可泄,便约了一般盟兄盟弟,择了一个秘密所在,日日商议要报仇。又恐民心不服,遂先寻觅了猫骨狗骨,连夜里埋在天主堂墙脚下,扬言堂里蒸食小孩子,全把吃剩的骨殖抛在外面。彼此传闻,满城的人遂有仇教之心。饶家弟兄便从这一晚引了乌合之众,扛着木柴,携着煤油,将一座天主堂围得水泄不通,等待三更之后,一齐举火,举了火便去劫杀阿杀,然后打开运库,砍尽官吏,稍泄心中一口鸟气。
正自摩拳擦掌,谁知教堂里早已得了信息,不敢怠慢,报了江甘两县,两县禀明府尊早将东门、西门外两座驻扎的大营咨调得来。约摸初更光景,那四下里兵队呜呜的鸣着号筒,向前进发,饶氏弟兄很吃一惊。此时还有些羽党不曾到来,瞧瞧左右,只有三五十人,你推着我,我推着你,吓做一团。饶氏弟兄不得已,呐喊一声,众人也便随着喊了一声。官兵却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马,围了一个大圈子,先放了一声空枪。从这一声枪里,那些光棍早望四下里没命跑去。饶氏弟兄见光景不好,也不敢再去放火,便也趁热闹之中溜之乎也。官兵却善看风色,也不穷追,落得个马到成功,不折一矢。到反出了些死力,将天主堂四面堆的些煤油柴炭收拾干净。后来知县也访知是饶氏弟兄所为,便差了捕役去捕捉他。谁知饶氏弟兄已挈眷逃得不知去向。这一件不打紧,也就吓得阖城人心无措。
那伍晋芳进了北城,与季石壶分手之后,犹自大模大样,缓缓行走。一入街市,早看各店全行闭门,耳里便听见传说这件事,方才知道适才在小金山听那个老奶奶所说西门城外老湘合字营调兵入城的话,却非无因。然幸喜此事并未酿出祸来,到也不甚介意。一缕情丝,转又袅到朱二小姐身上,便恨不得插翅飞回。足下转又有些匆匆的,刚刚走到自己门首,只见家下用的几个家人,穿梭来往,都是张皇失措,一抬头看见伍晋芳,便说道:“好了,少爷回来了”。伍晋芳望着他们骂道:“甚么事大惊小怪,兵队入城,乱匪已遁,还用得这般着急。”
家人又道:“外面的事原不打紧,家里却出了大事。老太爷适才被这件事一吓,一口气接不上来已归了天了。”伍晋芳听到这一句话吓得魂不附体,也不暇同家人诘问,踉踉跄跄望内飞奔。才走到前厅,早听见内室女眷哭声震地,自己也不由放声大哭,一路哭得进去。卜氏太太看见晋芳回来,深怕他急坏了,自己转住了眼泪来劝慰他。幸喜家中预知伍士元病不能起,各事预备齐全,一面发了丧条,向各亲友家报丧。不到天亮,那陆陆续续到来吊唁的,便着实不少。次日晋芳眷属,遵制成服,搭丧棚,扎素彩,糊白门,设祭亭,十分热闹。晋芳又是个纨绔少年,长于挥霍,僧人道场,道士清醮,这个七七四十九天之中,也不知许多踵事增华,名过其实。凡有女眷来往,晋芳都请朱二小姐替他照应,自己却不用十分烦心。朱二小姐便有时回家走走,晋芳等不到一天半天,便叠次命人打轿子去接她。朱二小姐因此上遂拜给卜氏做干女儿,名分所关,与晋芳俨然兄妹,便有此亲热地方,别人也不能议论长短。直把个三姑娘气得要死,却也无可如何。
这一天是个开吊之期,晚间又是大祭。头一夜合家都不曾睡觉,灯如白昼,里外通明。朱二小姐也穿了一身素妆,指挥各事井井有条。天一发白,那大门外已炮声震耳。三通鼓响,接着奏起粗乐。寝门帏前云板一敲,箫管悠扬,便随一派嘤嘤哭声断续而起。一时间车水马龙,将大门前一片空地都挤满了。晋芳是请的洛钟,管理出入帐目。又有一班监务官儿替他陪宾,三座大厅,收拾出一座,通是铺的大红陈设,准备现任官起坐,却休絮表。且表秦氏将麟儿收拾得齐整,命他到伍府去吊奠。麟儿很是欢喜,说:“我到有许久不见仪妹妹了。他家今日晚间很热闹,我们先生还去团祭呢。”
麟儿正自同娘说话,他姐姐绣春在对面房里喊道:“麟弟弟,你到我这里来,我替你打扮。”麟儿便跑过来,绣春手掌上正拍了好些胭脂,便在麟儿面上轻轻一拍,笑道:“你脸上太粉白的不好看,染红了怪可爱的。”麟儿猛不防急得跳起来说:“我不要染胭脂,我又不是你,又不是仪妹妹,我是男孩子,为甚拿胭脂污了我的脸。我去磕头,别人必定笑我。”绣春笑道:“你多大点毛人儿,包管没有人笑。”麟儿猛问道:“姐姐今日怎么不到仪妹妹家去?”绣春摇摇头。麟儿笑道:“我知道了,田家哥哥我听见也是今日去磕头,姐姐怕遇着他,所以不去,可是不是?”绣春笑道:“呸!”麟儿道:“你为甚么呸我?我替你告诉他去。”绣春放下脸说道:“你再胡说,我替你告诉母亲。”秦氏问道:“你们姊弟两个又作闹了,好好的为甚又嚷起来?”绣春笑道:“麟儿在这里胡说。”秦氏问道:“他说甚么?”麟儿笑道:“母亲你问姐姐看我说甚么。”
秦氏果然追问绣春,绣春却说不出口,一笑起门帘,跳到房外去了。黄大妈走进来说道:“将近午饭时候了,小官官到人家去,也该早去。适才网狗子在田家经过,看见歇了一乘轿子,说是抬田大相公的,你看好不阔气。”秦氏道:“我家这位亲家太太也没道理,小孩子年纪轻轻的,为甚闹这个排场儿。黄大妈,你也不必耽搁了,就送小官官去罢。见着他家老太太,替我请安。麟儿的姨娘,也替我问一声好。仔细照应看着小官官,不要放他跑出跑进,人家有事,碗盏什物要紧。”
麟儿笑道:“不用说了,我都知道,出门一次,母亲都要咕噜一次,我也听腻烦了。”说着便同黄大妈一径望伍家行去。走到门口,人都拥挤不通。黄大妈深恐麟儿被人践踏,紧紧的拢在怀里。正行不上去,却好孙大带一顶大帽儿,在门首执帖,见了麟儿,忙一把抱起来,骑在肩上。走至厅前放下,厅上许多生客,三三五五,纵横列坐。孙大领麟儿到灵面前磕了头,黄大妈望他招招手,引他到房里。麟儿见过了卜氏及三姑娘,早见淑仪穿着白孝衫儿,站在房里,望他笑,麟儿却闷闷不乐。淑仪走过来扯他袖子,将他扯在窗口,问道:“你今日同谁生气?谁得罪你了?”麟儿道:“就是你家得罪我,别人来磕头,里里外外都吹着鼓乐儿,为甚么我来磕头,静悄悄的不曾听见吹一声呢?”淑仪笑道:“怪道呢!就为这个,这有甚么气头。你是我们亲戚,那鼓乐应酬外客的。譬如我爸爸同我们磕头,就不要他吹。所以你同我们一样,你磕头他们就不吹了。”麟儿道:“当真妹妹磕头,他们不曾吹?”
淑仪笑道:“我几时哄过你的?哥哥,你听见外面又吹起来了,我同你去看看是甚么人?”两个人便挤到房门口,微微的揭起一角门帘,见走进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头戴一顶金顶大帽子,身上穿着玄青缎子外褂,却是一裹圆袍儿,足登粉底簇新乌靴,黑巍巍的一个肥胖脸,像是有点浮肿,一步三摇,望灵座前走,后面却跟着一位陪客,面黄肌瘦,身子非常高大,也随着进来。看这个神情,宛是阎罗面前大头鬼与小头鬼一般。引得旁边人役,都有些暗暗好笑。那孩子毫无畏惧,浅浅的跪下去行礼。这个当儿,忽然走上一个赞礼的高声唱道:“就位…跪…叩首…叩首…”才喊得两句,那孩子却吓慌了,兀的站起来,并不记得是磕了几个头了。伺候孝子的家人,见他只是一跪二拜,忙接着又喝道:“孝子叩谢。”那孩子两边一望,也不见有个孝子。正在手足无措,掉转身子,猛见着那位陪客他糊里糊涂,只当他是个孝子,自己扑的却望他跪下去,陪客也还礼不迭。此时房里房外不禁都笑起来。那孩子脸上一红,便随着陪客出了寝门之外,昏头昏脑,只望官厅上跑去。那陪客急了,说就请在这里坐,就请在这里坐。于是将这孩子引至一座小花厅内,四围密层层的,都挂着些祭帏,便有仆人捧上两盏清茶,右边一排椅子上已坐了许多生客,那陪客便邀这孩子坐在左边,那陪客先咳嗽了两声,便向那孩子朗问道:“贵姓?”孩子答道:“贱姓田。”陪客又道:“宝号?”孩子了一,答道:“小店离这里不多远儿。”陪客笑道:“不是问宝号,是问台甫。”孩子脸上又一红答道:“不曾取有表字,学名便叫田福恩。……”
田福恩因为适才说错了话很有些惭愧,故意站起来向室外一望,喊道:“来,将我的水烟袋拿上来。”说过了便见进来一个小官模样,递过一枝水烟袋,福恩接在手里,重复入位,吃了两袋烟,转问那个陪客道:“还不曾请教尊姓?”陪客答道:“不敢,贱姓是杨。”福恩又道:“台甫呢?”陪客又答道:“草字蝶卿。”福恩想了想说道:“呀,先生可是同我们小店间壁宋家窑货店有亲么?怪道见先生面熟得很。”蝶卿道:“不错,那是敝岳家里,兄弟便入赘在他家。原来足下就是田老板的世兄,失敬失敬,我们随后到可常常领教。”福恩道:“不敢不敢,改日过来替先生请安。”
福恩此时很得意,跳下椅子,将水烟袋递给杨蝶卿,自己便负着手仰着脸高声朗诵念那祭幛上的大字,一幅是老成凋谢,他却将凋字落去两点的偏旁,念成一个老成周谢。旁观的客,都微微含笑,福恩却不省得。此时来吊的客,越发潮涌,有行过礼便去的,有的便坐在这里等吃午饭。午饭之后,都次第睡在烟炕上议论时事。田福恩也猴在烟盘旁边,吃了好几十口。又伸手在水果碟子里拈了两片福橘,却见麟儿同淑仪手携着手,向自己一张,又笑着飞跑。田福恩喊道:“麟儿麟儿,放老诚些,怎么如此嬉皮憨脸,看我哥哥也不请叫一声么?”麟儿看见福恩正言厉色,到不敢动,垂着手恭恭敬敬喊了一声:“田哥哥。”
田福恩答应了一声,遂递了一片福橘给他,又递一片给淑仪。又问麟儿道:“你家母亲同你家姐姐在家里好?”麟儿笑着点点头。趁田福恩回头同人说话,他们早一溜烟躲去了。田福恩无事,便随意闲走。走到东边一座花厅内,看见黑压压的挤了一大堆人,有一位手里扯着一张大红单帖,挨名在那里点数。又说某翁大赞是好的,某翁是个老作家,又说饮福受胙还是让给兄弟去做罢。说一回,笑一回,好不热闹。单有一位老者坐在一张坑上,在腰里掏出一副眼镜,套在脸上,手里拿着一叠白纸,揭开首页,便听见那人低低吟哦,却听得不甚清楚。听了半晌,只有一句可辨,是:“竟弃不肖而长逝耶,”那老者念到此,几乎要哭出来。田福恩看了一会,也没有甚么意味,转身走入帐房,只听见洛钟在里面拍案怒骂说:“有多大的寒生,也不睁开眼看看门第儿,我们这里不是暴发户,要吃他们挟制,好说他不听,你们替我不用睬他,看他怎么样。”只见窗下立了几个仆人,连连答应着是。接连又有几个送礼来的,纷纷攘攘,正闹不清,廊外又有一群轿夫喊起来,说酒饭钱规矩要给我们的,我们抬的是团祭的老爷不比旁人。小人们有打罪骂罪,没有饿罪。又有一个轿夫佯劝道:“伙计们不要乱嚷,秦老爷是个老办帐房的,有甚么不体贴我们,你们把秦老爷嚷得生气,包管大家吃不了兜着走。等秦老爷开发了寒生,我们再上去领赏也不迟呀。”
洛钟看见田福恩进来,忙笑道:“请坐请坐。”田福恩道:“老伯尽管有事,不用客气。”说着便随手翻着一搭白封套儿,上面俱写着奠仪,内里却安着一张粗纸,写着制钱二百文五个草字,又不是钱铺里的票子,便戏问着洛钟。洛钟笑道:“这又算甚么呢,便是那些穷寒生来弄这玄虚,又不知道真是寒生不是寒生,成群结队闹得人头都昏了。好极好极,累老贤侄在这里坐一坐,我去去就来。”说着竟自出去。田福恩东张西望,见三间屋里被纸钱白烛都堆满了,纸屑浆糊纵横排列。田福恩看见仆从人等,都在室外,心中一动,斜视桌上有散钱三五千文,却不见人家奠仪放在那里。低头一望,见桌下有张木柜,却不曾锁,不由大喜,悄悄伸手进去,拿出两封,约莫一叠洋钱,也不及细看,望怀里一揣,刚待举步往外走,猛听得内室里吵嚷起来,甚是利害。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锦袜留痕居丧权折齿絮袍肇祸遇事便生波
原来此时正是晚筵上供时候,细乐一奏,将寝门面前的幔子,便扯放下来。里面只有伍晋芳家中的内眷行礼。伍晋芳因为守孝,却是寝苫枕块。自家遂铺了一床鞯席在孝幔之内,灵柩之旁。往常朱二小姐每逢行礼之后,便立在灵前,那一双小脚,离着晋芳身边却不甚远。晋芳匍匐在地,便轻轻的伸过头来,趴她的锦袜,以为戏耍。嘈杂之中,别人也看不出他们破绽,如此已非一次。今夕晋芳忙忙的磕了头,接连房里的内眷,大家都也随着出来,晋芳便望孝幔里一藏,又把头埋在地下,等着朱二小姐,隐隐听见灵前衣裙悉,行礼渐毕,果然面前又有一双小脚立着,晋芳十分欢喜,尽管衔着袜根,又用鼻子在那小腿上擦来擦去。事有凑巧,谁知今日站在这里的,却不是朱二小姐,便是他的夫人三姑娘。三姑娘心中好生纳罕,猛然悟会,暗想怪道朱二小姐每次站的地方,不离此处,原来他二人借此取乐,今日必然将我当作是她,醋劲大发,不由的抬起脚根,使劲踢去。猛听晋芳在孝幔里大叫一声,疼晕在地,大家都吓慌了,聚拢了上前一看,只见晋芳睡在地上,口边鲜血直流,血里已折落了一个牙齿。卜氏忙问怎的好好儿,会将牙齿跌了。晋芳也不言语,只是痛得哭喊。三姑娘却是不肯自认,惟有朱二小姐心中明白,含着眼泪,替晋芳收拾,男女仆从忙得纷乱,便连厅上客众,都推挤进来。吓得朱二小姐赶紧躲入房里,众人见晋芳如此模样,很猜不出是何缘故。内中又有些人嘲笑道:“像晋翁这样,才算得是泣血稽颡呢。”猛听得外面三声大炮,众乐齐奏,正是团祭排班的时候。一霎时间,靴声橐橐,灵面前已无一人,卜氏婆媳也就躲入帏里放声举哀。麟儿同淑仪还有些亲戚家的小孩子,都猴在一张大桌子上,瞧看热闹。远远看见前面厅上有人直着喉咙喊了几句,便又见许多人雁字排着走进来。站了没有一会工夫,又陆陆续续的走出去。麟儿笑问道:“仪妹妹,他们在这里做甚么呢?”
淑仪道:“我那里会知道,看他们这个样儿,同我们摆摆扯扯也差不多,也没甚好顽,还没有和尚跑得热闹,亏我父亲还拿着钱请他们来呢!”麟儿笑道:“也难怪他们要钱,你看他们穿的靴子,没有一个不稀破糊烂,可怜这时候还有穿纱套子的呢。咦想起来,我听见我家先生,也在其内,如何适才却不见他?”刚说到此,又听见厅上喊了一句,接着便奏起细乐,寝门开处,果见他的先生还同着一个人,一扭一扭的对面走着进来。麟儿十分要笑,又怕先生看见,只得鼓着小腮儿一言不发。原来他先生走入里面,便有仆人搀着他伍姨父。伍姨父垂着头,那麻布帽子上两个棉花球儿一宕一宕的跟着他先生又出去了。去不多时,只听见震耳的大声喊着,那捶大鼓的又没命的骨冬骨冬,闹了好一会,才算略停,把个淑仪吓得只管伸舌头说:“这是做甚么?这样惊天动地。好哥哥,我要躲到房里去了,我怪怕的。”麟儿笑道:“我倒不怕,我看着到好笑,你怕你坐在我面前,我替你掩着耳朵。”
淑仪果然将一张小杌子挪了挪,把个头伏在麟儿怀里。麟儿笑道:“等他们再闹起来,你再躲不迟,你快快看他们又进来了。”进来约有八九个人,手里都捧着盘,盘里装着些纸卷儿,纸卷儿被旁人接去,他们还拿着那些空盘子团团儿转出去,随后又进来,有捧香炉的,有捧酒壶的,有捧酒杯的,还有捧小菜碟儿的,都是板着一副面孔,送到灵桌上放下。放下之后,又将盘子举得高高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递一个走出去。麟儿一眼看见网狗子也挤进来,有一堆小孩子拦着他,不让他走。网狗子恶声怪气,只管在里面叫。旁边走上一个管家,要想骂他们。麟儿忙在桌子上跳起来,喊道:“网狗子你快上来。”又指点那管家说:“这个小孩子是我家的,你把他放进来。”那管家果然将别的小孩子一推一搡,那网狗子趁这个当儿早跳过来,双手望桌上一捺跳上桌子,说:“麟官官,这里好热闹。适才这些小菜碟子都是老爷们捧起来,敢是老爷们不耐烦,要想干我们的行业了。”
麟儿笑道:“休要胡说,你快瞧罢,他们又进来了。这一躺却不聚拢,是两个人引着他伍姨父,伍姨父便伏在地上。又有两个人引着一个老者,那老者便向灵座前另外一张茶几旁边跪下。茶几上点的是通红蜡烛,老者揭开一张纸片儿,长长的唱起来。此时乐声已住,是祭上的人都随意闲走。大家聚在老者背后听他唱,又见田福恩手里捧着一枝水烟袋,也随着进来,紧紧傍在老者背后。把两个眼睛只管望着纸上写的字,故意颠头播脑,似乎领略的意思。看得高兴将烟一袋一袋的抽起来,冷不防把一袋水烟灰儿,吹在那老者袍子上,灰尚未熄,燃着那老者一条棉袍,早氤氤氲氲冒起烟来。大家嚷着布腥臭,再一看那老者袍子已烧了一个小洞。老者回头看见是田福恩同他闹的,冷笑了一声。他还只管唱他的,唱过了,大家一哄又都出去。初献之后,麟儿已看得不甚耐烦,便是淑仪也觉得困倦,叫黄大妈将他两人抱下来,抱入房里。三姑娘望着麟儿道:“麟儿,今夜不用回去罢,玩倦了就同妹妹扒在床上去睡,可好不好?”
麟儿心中正是情愿,明日又可躲得一天学,正待答应,那讨厌的黄大妈偏生笑拦道:“姨娘不用留他,小官官明日还要上学呢。”卜氏笑道:“阿呀一天不上学,有甚么打紧,难不成就在这一天上用功去考状元么,我留着麟儿相公,你回去告诉太太,请太太放心。”麟儿连连摇头说:“我不在这里,我一定回去。”忙望黄大妈道:“你快预备,我们快快的走,让你称心。”说着掉转头便望外跑。淑仪赶着低问道:“哥哥,你又有气了,你适才还想在这里同我睡,为何听了黄大妈的几句话,就如此着急。”麟儿也低低告诉淑仪道:“妹妹你不知道,我为甚不走,我不犯着叫人疑惑我躲学。”
三姑娘见麟儿决意要走,也不便阻拦,便叮嘱黄大妈路上好生照应着,又命人传话给孙大送麟官官回去。秦氏见麟儿回来,不由满脸含笑,说:“麟儿你今日一天可玩够了,累我等到此刻。你身上可冷不冷?”遂伸手握住麟儿的手,又在他额上抚摩了一回,说:“快快的将新衣服脱下来罢,过年还要穿出去拜年呢。”麟儿滚入秦氏怀里,一手在腰里掏出些酸梅查糕,还有些零碎梨果,笑道:“今晚姨娘家席上许多果子,我舍不得吃,被我拿得回来,想给母亲同姐姐吃。母亲,姐姐呢?”
秦氏笑道:“好儿子,你自己吃了罢,姐姐渴睡,老早就睡了。”麟儿道:“让我去喊醒她吃果子。”说着遂抓了两片雪梨,笑嘻嘻跑入绣春房里,果然绣春睡得沉沉的,麟儿扒上床沿,轻轻的揭起绣春被头,绣春只穿了一件粉红衬衫,两颊上浓点胭脂,紧含樱口,麟儿用小指头拈着梨,送至绣春唇边,使劲望里塞。绣春被他闹醒,星眼朦胧,含糊说道:“甚么东西冰冷的?”
麟儿笑得合合说:“姐姐是我带回来果子,这是一片雪梨。”绣春含了半截在嘴里,却不肯咽下去,说:“这样冷东西我不吃,吃了包管肚里要疼。”麟儿忙央告道:“好姐姐,你吃一片儿。”绣春笑道:“你不知道,我今晚真不能吃这冷梨,我喂给你吃罢。”绣春便伸过双手,搂这麟儿脖子,口封口儿,将那片梨还晡给麟儿吃了。麟儿重又跳转这边房里来。秦氏问道:“姨娘家今日热闹?”麟儿道:“热闹是热闹,田家哥哥,今日带着大帽子,看见我还问母亲好。”秦氏笑道:“你看田家哥哥比你大不到三四岁,他就懂得规矩,还晓得问问我,你须跟着你田家哥哥学些见识,不用只管孩子气的。脱了衣服,快上床去睡罢。”麟儿笑嘻嘻钻入被里。秦氏替他将衣服收好,也便上床。麟儿又说道:“母亲,我想起一件事来。黄大妈这个老奶奶,母亲可不要雇她罢,她越发倚老卖老的了。今日姨娘留我在她家里睡,我本不曾答应,她就赶忙拦着,说明天要上学,我又不曾躲学,他只管这样说法,不是安心引别人笑我。”
秦氏道:“休要胡说。黄大妈说的话,也是正经。果然明日也不能再不到书房了,况且黄大妈多年在我家里,你一出世,便是她亲手接的,你年纪轻轻的,不许说这些刻薄话。”
秦氏在这里说,那麟儿早睡着了。一宿无话。次日田焕正坐在柜里,看着店伙们料理货物,一眼看见这条街上一位穷廪生刘祖翼,身上背了一个大包袱儿,喘喘的望店里走。田焕知道这位廪生非常刁滑,没有一个人不怕他。今日见他来到自己店里,心中吃了一吓,忙忙的含笑站起来说:“刘先生出来得早,请到小店里歇歇步儿。”
刘祖翼也不答话,一歪身将背的包袱望柜台上一掼,说:“田老板许久不见了,今日造访没有别事,有几件衣服,押在宝号押几个钱使用使用。”田焕陪笑道:“先生休得取笑,我们铺子又不是典当。”刘祖翼睁圆了眼睛,说:“谁来同你取笑,好大个开店铺子的,你将你家田小畜生唤出来,他就晓得了。”说得顺手抓起一面算盘,鞑一声,直掼到街心里去。田焕也就生气说:“先生你不是有心来闹事。”
刘祖翼怒道:“既说我闹事,便闹定了。你有势力你去到县学老师那里告我一个不守卧碑的罪名,革去我的衣顶,算你是个好汉。”一边说,一边便把那柜台踢得价响。众伙看着他们,也不曾说出个缘故,只顾厮吵,有两个解事的便上前来敷衍着刘先生,请问他的来意。刘祖翼手舞足蹈说道:“昨晚伍公馆里请我团祭,派我做的是读书官。你们店里那小老板儿,趁我跪在那里读书,他便有意来同我开心,将水烟灰儿,吹落我身上,烧坏我几件衣服,如今我好意背来同他父亲讲话,他反派我一个闹事的罪名。我们读书君子都闹起事来,像他这开铺子的不是要造反吗!俗语道得好,家奴犯法,罪归家主。又说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姓田的这般强横,可想他会生出那种顽皮的儿子了。”
店伙听这一番话,才知道其中细情,遂替他将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搁着一件旧皮袍子,一件棉袄,一条棉裤,均系破烂不堪。那棉袄脚上,还零零落落挂着几道镶滚痕迹,明知这棉裤,并不是男人家穿的。田焕眼快,又叫起来说:“无论你先生棉裤穿在里面不会烧着,就是这条棉裤,也不像先生之物,难保不把女太太们的裤子,误取出来。”刘祖翼越发羞怒,猛提起那条裤子,望田焕头上一套说:“你知道是我家太太的,你索性闻一闻,看有月经味儿没有?”田焕被裤子蒙着头,急得忙扯下来,正待发话,那街上人丛里早走过一个少年来,高声喊道:“刘老先生,我今日猜准了你定要来。我适才在屋里听见老先生喉音,就知道有事了。”
刘祖翼回头一望,说:“杨蝶卿,你休管闲事,我同姓田的定然闹个水落石出。怕事的,便是这个东西。”说着,遂翘起一个小指头放在鼻边。杨蝶卿笑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我来做个和事老人。田老板也算是我的邻居,刘老先生这个交情留在我面上罢。”
刘祖翼道:“也好也好,就请你斟酌办理。”杨蝶卿略将几件衣服看了一看,仍然代他包好,说:“刘先生这衣服,理当田老板替你重新制造,又恐怕不能合老先生心意。不如命田老板送几张票儿给先生带回去,自己添制,要甚么样儿,便制个甚么样儿,岂不大妙。”又将田焕扯在一旁,附耳说了几句,田焕忍气吞气,在帐椅里取出一千文的票子四张递给杨蝶卿,杨蝶卿转递给刘祖翼,刘祖翼望了望,向怀里一收,忽然的转了笑脸说:“田老板莫怪,我们是闹玩意儿的,你莫要认真。”又走到街上转将算盘取回来,仍放在柜上。杨蝶卿笑道:“我来替你老先生背包袱。”
刘祖翼笑道:“不敢不敢,我们下南场,像比这样重的包袱还要背呢。”说罢笑吟吟的走了。田焕叹了口气说:“这是打那里说起,大清早起破财,若不是杨先生出来,包管还要吃那厮缠扰。杨先生,不是我说一句放肆的话,像这样斯文败类,到反玷辱了你们读书的人了。”
杨蝶卿笑道:“田老板,你不必说这样话罢。刘三太爷是最有名的三阎王,学中谁人不畏惧他。因为五阎王是阴间最有名的了,他比五阎王还利害得两倍,所以别人替他起这个外号。廪生之中,还有两个人呢。一个是大阎王,一个是二阎王,比他更很更毒。今日你若遇着他们,怕这四千文还不够打发他们走呢。”
田焕听到此,只管伸着舌头,半晌缩不进去。杨蝶卿走后,田焕憋着一肚皮闷气,望里面走,一头正遇着田福恩。田焕怒道:“你刚才听见这事么?”田福恩道:“有甚么不听见。那厮一到这里,我便在屏后偷看了。我不过烧了他衣服豆瓣子大的一块,他就来讹诈人,好不要脸。我若是你也没有半文给他。”
田焕道:“你说得轻巧。我国读书的秀才,比皇帝还大。何况他是个廪生,我不给钱与他,他定然撒泼望我家店里一睡,甚至纠合几个同类,轻轻的告我一个殴辱斯文,我如何当得起。千不是,万不是,总是你烧了他的衣服。不是我说你粗心浮气的,上不得正经场儿,所以弄出这场祸来坑我。你看着四千文不打紧,你不想全是你父亲根根毛孔出汗来的。”
田焕正说得高兴,忽见房里飞出一把木梳子来,几乎劈在自己脸上,忙将头一侧。接连又是一柄鞋刷子,正中腮颊,打得红肿了半边。刚叫着怎的怎的,门帘开处,早蹿出一个蓬首妇人,手叉着裤子,劈头骂道:“天杀的,你嘴里放的是些甚么驴子屁?谁人上不得正经场儿,小扣子上不得正经场,偏是你上得正经场,他有多大点年纪,他居然袍儿套儿的,大模大样走到人家去,谁人不称赞他。若是叫你天杀的出去走一趟,包管要丢尽你妈的丑。你记不得头一次到我家里去,不过会见几个有体面的人儿,你便由脸上红到耳根子。他昨晚辛辛苦苦应酬回来,你反把气给他受,四千文你便舍不得,就是四万四百万都是他的,莫道你根根毛孔出汗,就是根根毛孔出血,也是应该。儿子是你养的,须不是我从娘家带来。你容不得他,你替我滚出大门,看我们娘儿两个可能过日子。”
田焕道:“我也不曾说甚么,你便拦着头护他。十个儿子要成人,一个儿子也要成人。”周氏听到此一句,敲台擂桌哭闹起来说:“你同他有甚么杀害冤仇,你忍心骂他不能成人长大。这个日子我怎样过法?天呀,你有灵有圣,将我赶快的捉去罢!”又跳起来跑入房里,寻出一柄剪子,就望喉管里抹。吓得田焕手足无所措,只管叫:“这做甚么!这做甚么!”夺手拦住,周氏便又要剪发,好容易被田焕将剪子夺过,望着一个小官说道:“你们快将傅师兄请来罢,就说我请他陪我们奶奶玩一天。”
周氏道:“也好也好,我久有此心,同他们入了去伙,让你遂心如意,我可半世白白的帮你一常”说到此又提起衣角拭眼泪儿。田焕陪着笑道:“都怪我不是,你也不必再生气了。停会傅师兄来,你们还是约几个朋友凑个小局儿,热闹一天,或竟将今早无辜的四千文赢得过来,也未可知。”此时田福恩见父母为他淘气,早已一溜烟跑出去顽耍。不多一会儿,又随着一个人进来。那人头挽丫髻,身上穿了一件褐布袍儿,两足瘦小,穿一双天青单皮鞋子,雪白布袜,一直扯到腿湾,面黄如蜡,手里拈着一串佛珠,约莫有三十外年纪,一走一颤的,似笑非笑,口里念道:“夫妻吵闹是常事,旁人们劝解是多事,田老板田老板奶奶,睡过了一夜就没事,哈哈哈。田老板田老板奶奶怎么过小了,两个人斗起嘴来了。”
田焕见那人进来,忙忙含笑立起身来说:“傅师兄,今日不曾有人家请你念佛,我今日得罪我家奶奶,奶奶刚在这里生气,我就想到你这位大慈大悲的活菩萨,是能彀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就请菩萨凑一场小小赌局,点化点化愚蒙罢。”说毕,又深深作了一揖。引得傅师兄及周氏都笑起来。田焕走后,周氏遂把适才的事告诉傅师兄,傅师兄望着田福恩道:“好个乖乖,你老子还责备你,把你吓出个三长两短,叫你母亲怎生割舍得这块肉。”又叹了口气道:“父子们不睦,也是前生有点冤孽。奶奶不用着忙,改一天我带一道万应解结符来,给小扣子佩在身上,包管他老子就不气着他了。”
周氏点点头,仍是没精打采。傅师兄笑道:“你想甚么呢?我们将吉祥庵旁住的女善人请来痛快的赌一场罢。我昨日一天不曾赌,便觉浑身酸痛。今早听见你家来请,便精神振刷起来。阿呀呀,那里知道这几张纸叶儿,便是一粒医病仙丹。”
周氏听到此也就眉飞色舞,将适才愤怨一霎时消得干干净净。田福恩偏生凑趣,早连躐带跳的去请女善人去了。这里周氏便命小官去招呼了他嫂子妹妹的姑婆那位王老老,王老老扶着小官一路上嘻嘻哈哈笑得进来,已见女善人高高的坐在堂屋里,彼此都是熟人,各各叙了几句不疯不癫的话。周氏忙指挥几个小官安排桌椅,摊下一副簇新的纸牌,旁边又放着一个碟子,碟子里另是一副簇新的纸牌叠着,中间还签着一块铜片儿。周氏数一数筹码,分派已定,各各归坐。刚要举手来抹,忽见傅师兄如有所思,按着牌叫道:“且缓且缓,我想着一件事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赌局翻新快谈麻雀仙机入妙误掷番蚨
傅师兄双手按着纸牌,笑着说道:“我想起一件玩意儿来,早想来告诉你们。被他夫妻两个打了一个岔,几乎忘却了。我想我们这一百零八张纸片儿,也就算得五花八门。今日看这个式样儿,明日又看那个式样儿,我们嘴里一点唾沫,从指头儿染到这牌上,也就不少。谁知世界上的事,过到老,学不了。前一天,我有个师兄,新从福建受戒回来,经过宁波府,带了一付骨牌儿回家,一古拢儿有一百几十扇,除得饼儿条儿万儿,同我们纸牌不差甚么,以外又有十几扇刻着字,叫做甚么东风呀西风呀,红的绿的,闹得人眼花。这也不算为奇,最奇的牌上有字是人人知道的。他这副牌上颠倒放着四扇没有字的,捞着这个没有字的开个招儿,一和便算得两和。我很爱那个顽意,比纸牌热闹得多。我约莫学了一半,阿呀我到记不得名字了。”说到此便缩过了一只手在裤管里只管乱摸。王老老接着说道:“呸,我当是甚么奇怪骨董儿呢,一个叉麻雀儿,也不知道甚么骨牌儿的,若是骨牌,我到好陪你打一场天九了。”
傅师兄笑道:“不错不错,是叉麻雀儿。我说的呢,我起初听见这名字,我就好笑。我说看牌儿罢了,怎么看到小孩子裤裆里去了。老老你想也是个惯家。”王老老道:“我什么不曾见识过。我们走了许多官宦人家,穿房入户,许多少奶奶小姐儿闲着没事,那一个不把这麻雀儿不离手的搬弄。官客老爷们,更不消说了。便是我也陪过老太太们叉过几常你师傅是个在家出家,张老太太著名的是女善人,只知道斋僧济众。况且活在世上已经七十多岁了,那里还晓得新鲜花样儿。我们周大奶奶更是乡里鼓,乡里敲,这种事儿更没有得到他眼睛里的时候。只有我是跑马头儿的,瓜洲六七濠,镇江鲤鱼套,也不知见过多少大排场儿。这点点顽意,也不曾见过,还在世面上现甚么形呢。”
周氏笑道:“你看我们这王大嫂子,她不曾有人说你不曾见识过,值得自己骂着自己,骂得烟雾涨气。”傅师兄听了也十分好笑,便一叠连声,命人去取这麻雀牌儿。张老太太刚衔着一旱烟袋,慢腾腾的笑道:“你们讲的我一点都不懂,便是将这东西拿得来,我也是一点不懂,不如我们还顽我们的老例罢咧。”周氏笑道:“老太太你不要阻他们兴头,横竖要的是钱。你输给傅师兄,只当在佛前做个供养,输给我们王大嫂子,等你家孙子添重孙子,罚他白白效一场劳儿。我呢,我是个冬瓜撞木钟,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也没有在这上面赢钱的道理。我同你老太太,只当拿着钱学一学门道儿,便是看西洋景儿,也要拿三个铜钱,何况这还是打远路儿来的呢。”周氏刚说着,早见外面送进一个四方盒儿。傅师兄伸手接得过来,轻轻的将盒子面前一块板,抽起来,豁向桌上一倒,震得那桌面子岌岌摇动。张老太太一口烟抽得一半,猛的从手里将烟袋吓得掉落下来,说道:“好利害,怎么青天白日仿佛打了一个霹雳。停会子叉起来,可不要把耳朵震聋了吗!亏你们喜欢这件东西。”
傅师兄道:“这打甚么紧,让我弄给你们看。”说着便将两只手伸在牌里一气搂,搂得那牌劈劈拍拍价响,引得周氏笑不可仰。那田福恩早伏在桌上,左摸一扇嚷着是个发字,右摸一扇嚷着是个中字。正难开支,王老老翻着牌说:“我斗大的字认不得两筐箩,偏生这个劳什子的字一认便会。小扣子你替我将东西南北四个字儿检出来。”又顺手拈出一个西字说:“这不像个西瓜篓儿么。”又递到周氏面前说:“你如认不得,你便记着这个篓子模样,就是个西字。”
大家忙了一会,才挨次坐定。张老太太好容易跟着他们学,才把十七叠牌一顺儿叠起,却是张老太太做头家,拈起骰子一掷,掷了五个点。傅师兄命她再掷,张老太太笑道:“怎么尽是我掷了。”说着又掷了一个四点。王老老喊着开门开门,张老太太听这一声,忙立起身子只管朝外望,大家也疑惑外面有甚么人进来,都把头掉过去。等了好半歇,张老太太道:“是谁来了,门并不曾关着呀!”大家一想,才悟会他这意思,不禁一齐大笑说:“并不是外面开门,是你面前的牌开一个搭儿好起牌。”
张老太太也笑起来说:“可不闹死人呀,牌都有起门来。不怪把这些赌鬼都收入去了。”于是伸过手去,左一开也不是,右一开也不是,急得王老老跳起来说:“人老珠黄不值钱,你看张老太太这个怯样儿。”一边说,一边在张老太太面前取过一叠牌,放在一旁,这才挨次起完了牌。起到末了,张老太太还多起了两叠,又零零搭搭退了一叠。张老太太将牌一瞧,忽的嚷起来道:“不对不对,怎么把不曾做好的牌夹在这里面。”大家又是一惊,早见张老太太拈出两扇牌放在桌上,光滑滑的两扇白板。傅师兄连忙拦着,说:“快拿起来,快拿起来,你老人家不曾听见适才我说过的吗,这里面有四扇没有刻字的,却是要紧张儿。有这件东西,一和抵得两和,同中字发字是一样讲究。”
张老太太才觉恍然说:“原来里面有这种道理呢。”遂赶将两扇白板仍然放在牌里,斗了好一会,好容易凑起一副牌儿,是万子一色。剩着白板两张,九万两张无论谁来一张,就可碰成再望望九万,桌上已发出两张,心里只指望白板。谁知王老老起手有张白板,因为张老太太颠露过了,死也不发。后来被傅师兄碰成了,众人将张老太太的牌倒下一看,王老老好不得意,拈着自己手里的一张白板,对着张老太太照了几照。谁知王老老这一牌使了一个促狭,反把自己弄得一牌不成,输了有一吊多钱,正自发急,到第四圈上,这一牌却起得甚是齐整,自己是个头家,东风三张,发字四张,中字两张,九万三张,白板一张。手里只有一张闲牌,摸了几转,摸到一张人家发过的白板,喜得心里只管怔忡,遂将闲牌发去,心想这一牌再也不会溜到别人家去的了。却好张老太太手里又摸到一张白板,口里又嚷起来说:“这个不曾刻字的,尽管同我作闹。”将眼四面向桌上望了一望,见人家已经发过,刚说得一声熟的,这等没有人要,手里早拿起那张白板要望外掼,此时王老老伸着头睁着眼,只等张老太太手里将白板一掼,便要七搭八搭,乱喊起来,三番四番五番六七番……说时迟,那时快,张老太太正待掼那白板,猛见自己家里使唤的一个蓬头小婢,气急败坏跑得进来,一把扯住张老太太要掼白板的那一只手说:“老太太,天大祸事到了,小相公死了。”
张老太太听到这一句话,这一张白板,不由的随着她抖抖的一只手又扯回来。忙问那小婢道:“你说甚么?” 小婢尚未回答,气得王老老直跳起来,说:“发牌发牌。”不管三七二十一,依他的意思,便要伸手去夺张老太太的那张白纸。还是傅师兄同周氏拦着说:“看牌小事,人家出了这件事,不是玩耍的。”遂相与问着小婢说:“小相公好好的,怎么说他会死了。”小婢哭道:“我也不知道。我今日抱着小相公在门口站着,忽然走过一个烂腿道士,望着我说,将你家小相公给我做了徒弟罢。我听见这话,也不理他,又嫌他奇怪,便抱着小相公望门里走。他嚷着说:‘你若不将你家小相公给我做徒弟,他便是死个。’我听着生气,便望着他骂。他也不恼,只用两个指头向小相公脸上一指,小相公便不知人事了,我再回头望那烂腿道士,猛觉得面前起了一阵冷风,那个道士已无形无影。如今老太爷是急得要死,奶妈子也是哭,好老太太你快回去罢。”
张老太太听见他孙子尚未真死,心里略为放下,又骂着小婢道:“你为甚得罪道士?安知这道士不是天上的神仙,你得罪了神仙,遗祸着小相公,有个好歹,活活的打杀你这小东西。”说着便颤巍巍的扶着小婢,也不同众人作别,便急急望外走。口里还祷告着说:“真武大帝,玄女娘娘,你老人家宁可同小孩子作耍罢。”
此处王老老见张老太太竟自走了,将牌望桌上一掼,叽哩咕噜骂道:“甚么烂腿道士,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赶在这个时辰,可是有意同我作闹。今生烂腿,来生还烂到腰呢。你们瞧瞧我这副牌,可惜不可惜。”周氏同傅师兄望了望,齐笑起来说:“徼幸徼幸,这个道士凑趣极了,我们可保佑他长生不老。”
王老老好不丧气,好容易又逼着周氏在左邻右舍里觅了一个闲汉来,整整赌了一夜才算罢休。且说这位张老太太幼时本是娼妓出身,年长色衰,遂嫁给一个商人。不上几年,那商人又亡故了,便守了两年寡,发恨吃个长素,想从此修修来世。后来因遭乱,将所有的些积蓄遗失干净,下半世无所归着,却好遇见一位营官,姓华名登云,两情浃洽,便又成了夫妻。
那华登云目下已是七十岁的人了,久已出了行伍,小有积蓄,便一心一意两口子过起日子来。华登云也不曾生着子息,近年来夫妇膝下甚苦寂寞,便托人在育婴堂内领了一个男孩回来,瞧着年岁不像是自己儿子,便把这男孩子认做孙儿,雇着奶妈喂养。华登云先前当兵的时候,到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君。近因年老气馁,很想超凡入圣,便把昔年劫夺平民扣军饷的累累黄白广为散布。甚么修桥补路,施药赈棺,色色做到,引得那些穷民合口称颂。所以华登云便得了一个男善人的头衔,张老太太也得了一个女善人的徽号。
华登云别的却还不甚介意,惟独于道教这一宗,很有缘法,家里供的全是些上八洞下八洞的神仙。每年遇着夫妻生日,都是斋天大醮。记得他抱取孙子这一天,全把合城的道士请来饮宴。又替孙子取名慕吕,便是慕着吕洞宾的意思。老夫妇二人却不曾领略过养育子女的诀窍,所以待这小孩子,只知道金装玉裹,恨不得将他安置在一个不见风日的地方。至于油腻荤腥,又尽着性的喂养。便是早间下床,晚间上床,也要炖一碗参燕汤哺他一哺。小孩子却是养得肥白如匏,说一天不知怎么遇着那位烂腿道士,忽然的食厥过去了。张老太太回家,同华登云只急得呼天抢地,且不去延医调治,先在自己家里吕纯阳座前,焚起香烛。华登云赶忙收摄心神,跑入他平时打坐的一间静室蒲团上面,想把自家元神从脑门里提得出来,好向仙山仙岛,会会各位真人,吃他一粒金丹。无如他平时打起坐来,那元神似乎尚肯出去周游周游。不料今日经此一吓,你越发要他出去,他越不出去,弄得六神无主,只得又跳下蒲团,还是逼着张老太太去城里一座虚净庵中,求一求仙方。仙方煎好,服下去厥却转过来了,只是那小孩子的病总没有起色。华登云没法,只得延请了许多道友,设演坛,焚天表。其中便有人说着,若得此病痊愈,大约非得将那个烂腿道士寻觅出来,不足以奏功效。缘这道士必然是天上真人,游戏人间,他既能降灾,便能降福。若说小孩子的病,是万不妨事的。天下没有个神仙想他做徒弟,从此夭折的道理。唐朝有个聂隐娘,小时候不是被一个尼姑抱去,不多几年还好好的将她送回来,反落得一身本领,神出鬼没,变化无常。就是李邺侯幼时也是骨节珊珊,能从屏风上行走。若不是他家里给些葱韭蒜去污着他,怕他不白日升天吗。
华登云听了这一番言语,真是顽石点头,五体投地,连夜雇了多人分头去替他寻觅那烂腿道士。此时华登云诊治他孙子的心还在其次,那一片热肠已大有飘然出世羽化登仙之想。自念我家这点点年纪的小孙子,仙人尚且想度脱他,何况我这精参玄涯遁迹空门的老全真呢。正在踌躇,隔了数日,那出去寻访烂腿道士的人,忽然有几个回来说:“在城外一道石桥底下,分明见着一人,头挽两个丫髻,身穿半截青布直掇儿,腿上淋淋漓漓的脓血,终日不饮不食,人施钱给他,他也不要,或是散给路上穷民,或是掷与村中童稚。看他这个形状,或者有点意思,也未可知。其余却没有再比他相像的了。”
华登云听了点点头,又到静室坐了一会,连夜的将自己平时装的冲天冠、登云履、八卦袍、五色丝绦一件一件的寻检出来,穿得齐整。又将箱柜里洋钱五十元一封,取出四封,紧紧包扎,揣入怀里。壁上摘下一柄云帚,然后将张老太太唤出,先深深的作了一揖说:“夫人,我们在世间辛苦一躺,如今我们要返却本来,此去证入仙班,我总有法子保佑慕吕孩儿无灾无难。”
张老太太忽然见他如此模样,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后来寻绎他言语中微旨,不禁嚎啕大哭,一把扯住他袖子,死也不放。华登云哈哈大笑说:“夫人痴了,人生如白驹过隙,那里保得长久不散。万一今日阎王下了请帖,难道夫人还不放我前去不成?只要夫人立志坚定,那时节我自来点化于你。你若不当面错过,便是你的造化。瑶池桃熟,后会有期,我们再见罢。”说着一摆手早飘飘然走出大门。
那张老太太悲苦之状,自不必说。单说华登云一心记挂着那烂腿道士,便依着那寻访的人所说地方,一路觅去。黑暗茫茫,一步一跌,好容易行到城门面前,其时已交三鼓,城门下了锁钥。华登云无奈,胡乱觅着一个宿店歇下。他久已不喜睡觉,只盘膝坐了一夜。天色才明,买了些干饼,带在身上,早又离了宿店,城门一开,便踅出城。晓寒拂面,年老的人已有些冻得战兢兢的。他知道学仙也不是容易的事,咬着牙齿,一步一步的挨上前去。走不到二三里,远近果见前面几株柳树,柳树底下弯弯的便露出一座石桥。那瑟缩寒鸦,早在那里成群结队的胡噪。心里一喜,跨了几步,近前一望,却不见有个人影。此时得一,一个转念扑的望桥下一跪。默祷了几句,再抬头一看,分明面前已立着一位全真,与那寻访的人所说模样一般无二。华登云也顾不得别的,极口哀告,求仙师普渡慈航。只见那人一声儿也不言语,猛的伸手在腿上掬了些脓血,递与华登云,似乎命他吞咽下去的意思。华登云一见这般渗濑,几乎呕得出来,暗暗寻思,知道仙人点化愚蒙,往往有此等作用。时常听见人说,当初有个士子,一心要想遇仙,这一日会见一位算命的先生,命他某日某时在某桥上等候。若遇见有八个叫化子经过,汝可苦苦哀求,必有灵验。这人果然遵着办理,不出所料,八个叫化子联翩而来。前七个人都不甚理他,惟有后面一个烂腿的,递给他一片疮疤。这士子嫌他不洁,抛弃在地,被一只黄犬了,霎时白日升天。那士子十分懊恼,便活活碰死了。如今这个道士分明就是李铁拐,我又安可当面错过,一个狠心,便伸手接过来,屏着气望嘴里送。才送入嘴,谁知并无一点气息,反觉得甜津津的有味。正自诧异,那道士见华登云将自己脓血吃了,毫不憎厌,猛的烈烈怪笑,掉转头跷着那条烂腿如飞去了。
华登云此时怎生肯舍,也就迈步追去。脚下仿佛比平时格外健快,紧追紧赶。相离只有十几步远,却用力行去,总近不得他身边。华登云跑一会喘一会,又歇一会,奇怪那道士好似引着他一般。华登云不行,他也不行。华登云行饿了,便在身上摸出些干饼,吃了又赶。如此赶去,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再望望东山缺处,早又露出一钩新月。四围山色也就黑沉沉的下来。古墓乱山,那狐踪獾迹满地纵横。华登云心慌意乱,脚下打了几个旋转。再一抬头,那道士已不知去向。四面瞧看,正不知走入甚么道路。便一路来的地址也记不清楚。心下十分惶恐,只得拣了一块方石慢慢地坐下来,踌躇了一会,想着适才这个道士断不是寻常人物,若非仙侣,他那烂腿上的脓血,如何这般甜美,仿佛像桃李一般。况且既是烂腿,如何行走会这样飞快,可知他脚下定捧着五彩祥云。惜我辈肉眼凡夫,那里会能瞧见呢。华登云想到此处,重又振刷精神,还想蹑迹行去,无奈荒山岑寂,那月色又不甚明亮,他心中虽不畏惧鬼魅,也觉得浑身有些战栗。正无主见,猛然远远的送过一声清磬,透入耳膜。心下一惊,兀自探出头来向左边一带树林瞧去。约有一箭多路,分明露出一星灯火,那光线射在地面,便如一条白练一般。华登云此时大喜过望,知道定然是座庙宇,今夜既可不至露宿,且可就此探访探访那道士踪迹,遂立起身来,依着那灯光行去。行了半会,果然听见几声钟磬,从屋里飘漾出来。华登云上前一瞧,却见乱草苍藤,将门次都遮满了,不见有人行迹。此时也顾不得别的,只有踏着那溶溶草露,走至门首,用云帚敲了一下。良久见有一个秃发道童,轻轻将门开放,一见华登云,很有些吃惊模样,问道:“仙师是从那里来的?”
华登云诡云:“迷路到此。”便问着他,此是什么所在?道童道:“此是我们师尊修练之所,终年打坐在里面,从没有人知道此条路径。仙师既有缘到此,便请入里面坐一坐。”华登云心里一面躇踌,一面便往里走。见是一间小小茅庐,屋里挂着一幅纸画,画的是李铁拐的全身,装束之间,与适才一路走的烂腿道士一般无二,不由惊惧,便回头问那道童:“你们师尊在那里打坐?”道童答道:“我们师尊便在这屋后一个山洞里,轻易不许人见。等我通禀过了仙师,然后才可前去瞻仰瞻仰。”
华登云只得立定,又见那道童走出来笑道:“仙师有缘,却好我们师尊不曾入定,就此请进去罢。”说着遂转身前走。华登云恭恭敬敬随着进来,只见一堵墙壁之后,便是曲径,约莫十余步远,便露着一个土窟。周围没有七八尺宽,中间坐着一个道士,垂头闭目,衣衬上面灰尘积有寸厚,据道童说他师尊,自入此洞以来,于今有一千多年不曾出外一步。那道士看见华登云也不理会,只微微将眼一抬,便又垂下了。华登云知这人很有玄妙,不禁跪拜在地。拜毕,那道童仍将华登云引得出来。华登云便将以上所有事情通盘彻底告诉了道童,道童疑了一会神笑说:“这却是仙师的缘法了。论理我不该泄漏我们师尊的仙机,今遇见你,也顾不得了。你知道我们师尊是谁,我们师尊就是宋徽宗时代祝家庄上一个教师姓乐讳廷玉。”
华登云听到此处,大为惊骇,说:“当日施耐庵的《水浒传》原是寓言,难道真有其人么?”道童笑道:“怎么不真。那施耐庵只知道他不知下落,便轻轻的放过了,那里会晓得我们师尊当日看出祝家气数已败,因此勘破尘寰,从干戈之中,飘然远引,仿佛道家尸解的意思。”华登云如梦初醒。十分感叹。道童又笑问道:“仙师你瞧着我今年几岁?”华登云道:“你今年大约不过十六七龄。”道童伸了伸舌头,说:“好大口气。不瞒仙师说,我今年小则小,已活在世上三百多年。我说来,你究有不能相信。我且没有别的徵验,只有一件小耍物儿,给你瞧一瞧,你就知道了。”说着便在怀里拿出一个小花篮儿,约有三寸来长,制得玲珑剔透,望一座土几上一搁,对着华登云道:“你身上可有甚么物件儿,你把来放在我这花篮里。如能把他装满了,我便把来送你,你带回去给你家小孩子去盛果子吃。”
华登云一想,这个花篮能装几何,难不成他这玩意儿,又是蓝采和的花篮,能装尽乾坤不成?且不管他,让我来试一试。又想身边并无别物,只有二百元洋钱,料想他这花篮有三五元洋钱,也就要装满了。主意已定,回头问道:“不知银钱可装得装不得?”道童笑道:“有甚么装不得。”华登云遂在身边掏出洋钱,一元一元的放入去,只觉悄然无声,再望望里面仍是空空的,觉得十分纳罕。那道童在旁,又只管哈天扑地的笑。华登云十分敬畏,爽性把带的四封洋钱望里面掼,掼进之后,仍似石沉大海。华登云到此,方知仙家奥妙无穷,一把捧住那道童的手,哀哀的求上仙点化,几乎急得哭将出来。道童笑道:“你既一心求仙,你可学会了辟谷不成?”华登云被他一提,乃觉得腹中饥肠雷鸣,不禁露出欲食之状。道童哈哈大笑,便从衣底下觅出两枚大枣,说你且将此物吃了,管教四十九日不饥。华登云欣然接入口中,便连那核子也囫囵吞下。吃完之后,果然不知不觉早向十洲三岛去观光观光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广陵潮》合集2 李涵秋著
第二十回强盗分金对句倡言革命党儿童躲学书包偷掷土神祠
华登云自服了那道童仙枣之后,悠悠荡荡,也不知过了几千万年,方才一觉醒来,揉一揉眼睛,四面一瞧,那里有甚么破庙,自家却睡在一片青草地上。是时正是月落参横,晓光未透,觉得身上有些寒战起来。再用手去摸得一摸,连那冲天冠、八卦袍、五色丝绦,都不知几时化黄鹤飞去了。心里很有些疑怪,或者年深月久,那衣服已经腐蚀,又何以脚上一双登云履,及贴身几件衫儿袄儿,仍是昨宵故物。自想不好,莫非着了人的道儿。
又一转念,天下断没有神仙是强盗做的。或者我的凡胎未脱,仙人藉此来同我游戏,我却万万不可隳了道心。但是此时夜色苍茫,我再从何处去寻觅那个破庙呢?况且修道未成,那血肉凡躯,终究敌不过空间寒气,勉强立起身来,正是踌躇四顾,无所适从的时候,忽觉东南角上,已露着些鱼白颜色,隐隐便见侧首有座荒井,井边早立着一位美人,睡眼惺忪,云鬟未整,年纪约莫有二十几岁,衣服却是荆钗布裙,手里正提着一根棕绳向那井边汲水。华登云又是一惊,心里计算道:“来了来了,这正是仙人试我凡心,分明化着一位女菩萨前来相戏。可怜我已行将就木,那里还有狎邪的念头,然而我却不可被她瞒过,也待我上去指破她,或者有些机缘,也未可知。想到此,更不迟疑,便整一整那半截短衫,走几步上来,直挺挺的向那女子面前一跪,高声唱道:“信士弟子华登云,恭接仙姑大驾。”说了这句话,遂必恭必敬的,真个目不邪视,身不妄动起来。
谁知那女子当这晓色朦胧之中,罚誓也猜不到这荒僻所在,会跑出这一位银须飘飘方面大耳的老头子出来。这一吓也就很够她消受,怕华登云疑猜她是个仙姑,她还要猜华登云是个妖怪呢。幸喜这一桶水却好已提到井边,扑通掼在地上,吓得倒退了几步,提着那呖呖莺声问道:“是谁是谁?你这人是打那里来的?”华登云再一留神,详察那女子神情,已见她面上惊得雪白,才知道并不是甚么仙姑,心下十分惶恐,也就亏他这副老脸,扑扑身上尘垢,重新站起身来,赶忙分辩道:“老夫为寻访一个人而来,遂至迤逦到此。敢问娘子,此是甚么所在?”
那女子方才喘息略定,答道:“此地名字叫做严村,离城已是五六十里。妾家亦是新迁到,此只觉得地方僻陋,四无居人。老先生还是从城里出来,还是住在城外?”
华登云道:“老夫确是从城里出来。”那女子又道:“老先生住在城里那条街上?”华登云道:“舍间便住在东关大街。”那女子听到此,暗暗露着惊喜之状,又问道:“先生既住在东关大街,这条街上,有一姓伍的人家,老先生知道不知道?”华登云道:“呀……伍家么?本来是我们旧相识,有甚么不知道,他老人家不久已归了天了,家中便是他少爷主持一切。娘子贵姓?难不成与伍府上有甚么瓜葛么?”那女子闻得华登云同姓伍的认识,十分欢喜,便道:“妾家姓宋,前面是便妾的住屋。妾的丈夫尚未回家,老先生便可请去稍坐一坐,妾还有一件东西奉累老先生带入城去,寄与伍家少爷,不知可肯允许么?”
华登云满口答应,于是那个女子也不汲水了,提着一个空桶引着路前行,一路上便问华登云名姓,又琐琐问伍家情事。华登云随答随走,不知不觉,穿过几条草陌,平地上列着五大间瓦屋,屋后高高的还矗立着一坐茅亭。那女子将华登云延入里面坐定,自己便忙忙的入厨下煮了些鸡蛋,又冲出一壶清茶。华登云腹中正是苦饥,更不谦让,吃得饱了,方问那女子道:“娘子家中为何没有别人?你的丈夫作何营业?娘子如何清晨便去汲水?怎么仆婢都没有一个?像这样荒凉寂寞,娘子独居不苦胆怯么?”
那女子听华登云问到此处,不觉脸横愁黛,早禁不住流下两行粉泪来,哽咽得也不能再答,径转身入房,悉悉率率,似乎开着箱笼。歇了一歇,手里便提出一个小布包儿密密缝着,递给华登云说:“就请老先生回去,从速交给伍少爷罢。更请伍家少爷不必再来此寻我,妾踪迹无定,今日在此处,明日便不在此处亦未可知。老先生如若会见他,也没有别的可说,即请代妾寄语给他,总是今世孽缘,前身恶果就是了。”
华登云此时恍恍惚惚,也就默会其意。刚刚将那个布包儿揣入怀里,正欲有言,猛的听见门外一阵马铃声音,到门外便歇住了。接连便有一群哗笑之声,脚步橐橐的走入三五个壮汉,都是锦帕束额,窄袄缠身,后面更有许多仆从,重压压的抬着些箱儿袱儿,大家走入庭内。忽见华登云坐在里面,很有些惊畏的模样。还是那女子一眼看见华登云已将那布包藏好,遂不慌不忙,向着一个七尺来长高大汉子,表明来意。那汉子笑了一笑。便望华登云拱手说:“此处有亵尊客,还是请入里面草亭上坐罢。”
于是大家先一哄而进。华登云是个老行伍,这种情形有甚么瞧不出来。况且这一群人之中,到有一个人甚是面善,细想起来,分明就是那烧天主堂的饶老三。因为他生得肥矮,容易认识,其余却不甚清楚。到底雄心未死,也就想随着他们进去瞧一瞧举动了。见那亭子也不甚高大,是聚了些枯木搭成的,三面皆无窗牖,只有一面朝着日光。此时朝旭东升,亭内一切布置已是历历在目。那壁间挂着些蚀朽的钢鞭瓜锤,还有几张弹弓,那弦子通断折了。阶下放着一柄三四十斤的石锁,一半没在土里。再抬头一看,见亭子正中挂着一幅大清帝国全图。旁边两轴对联,颇有些惊心动魄。上联写的:“大事业须从革命做起,”下联写的“好身家要将流血换来。”其时革命两个字的字义,尚未播诸人口,华登云也不甚讲解得出来,只是猜度这种口气,分明是个反叛话头。光天化日之下,如何容得这般人物,不由暗暗伸着舌头,知非善地,不敢久留,凛凛的要向那大汉告辞。
那大汉已知其意,哈哈大笑,望着他说道:“华老头儿,你想已看出我们弟兄行迹。须知我弟兄们也不怕你,莫说你此时已经出了行伍,就是二三十年前你吃着粮饷的时候,你们那个盐捕营,养着些无限鸦片鬼儿,便是想替我弟兄们来抬枪炮,我弟兄们还嫌他没有气力呢。何况。……”说到此,众人一声喝彩,便将话截断。华登云吓得只管要跑。那大汉又叫道:“来来来,你敢是前去报了官兵来捕捉我们?”
华登云连连摇头道:“不不不敢。”那大汉笑道:“你去只管去,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便叫做满天飞宋兴的便是。你紧记着便了。”华登云点点头,急待转身。宋兴又叫起来说:“你昨夜到此,便可知道缘故?”
华登云又连连摇头说:“不不不知道。”宋兴哈哈大笑,指着他说道:“你很有些积蓄,你应该送给我弟兄们替社会上做些事业,你反把来济度那些狗道士吃酒嫖婆娘,我们康军师向你略施小计,命人引你到此,也只得了你二百块洋元,我替你存在此处,算你的报效。你若是明白的,我这里有些革命票子,你替我带回去,暗中散布,能使人人知道这票子好处,都肯倾心剖胆的,同我弟兄们一路去革命。算你是革命党的功臣,我暗中自有人监察着你,你自小心去干罢。”说毕,遂在身旁一个皮包里,取出一搭票子,数得一数,递给华登云。华登云战战兢兢的接过来,望怀里一收。宋兴又道:“你还要识一识烂腿道士与那个道童么?”
华登云尚未回言,宋兴一回头,早跑出一个汉子,在门外呜呜的吹了一声号筒。不多时早跑入两个人来,装束已换得极其齐整,看见华登云齐齐一笑说:“多多得罪,昨日虽是请你吃了我烂腿上一掬脓血,那脓血原是樱桃酱和那橘酱做成的,莫嫌秽亵,你将来到了上海汉口,那些番菜馆里,总要吃着这件东西的。”
华登云惟有羞惭满面,又见那装道童的更从怀里将花篮取出,用两手扯着,把一个三寸来长的花篮,扯得有二三尺,笑道:“你看这是甚么东西?看装你那二百洋圆可装得装不得?我那土几,原是凿有一个孔的,你的银子越重,我的篮儿越长,如今你已打破疑团,我们也算是逢场作戏。我们引你从来处来,还是我们引你从去处去罢。”说着,两个人夹着华登云出了门,一路飞跑,仍然送他至那座石桥,始行散去。
华登云迷迷惘惘,依然循着旧路回家。城郭犹是,却不曾人民都非,到反被张老太太夹讥夹讽训饬了一常华登云十分羞愧,自认不是,却终不敢将所遇之事说出。却喜他孙子慕吕病已渐渐复原,自家背地里猜测那革命票子上的命意,死也不敢拿出来给人看,只好紧紧藏在一个箱子里。遂又想到伍家晋芳,他如何会认得这强盗的女人。起先还想将那女人托带的布包儿送去,后来因为这事很有关系,倘这些强盗将来犯案,外人再因此知道我曾替他女人传递过甚么物件,这干系却不小,不如省事为妙。这件事我只当做了一场恶梦罢,遂原封不动,将这布包儿同革命票子搁在一处。一直放到第二年三月里,华登云畏罪之心也就渐渐淡了,一时触起那女子可怜情状,于无事之时,又不由的想将那个疑团破一破,并悄悄的将布包儿取出,依自己的意思,便想用剪子将那缝布包的线脚拆开,究竟看一看里面包的甚么秘密之件。望了两眼,终究是年老的人有些古道,恐怕破坏了人家的私件,有些对不住晋芳。
后来更忍不得,想了一个主意,自己便借着晋芳为名,先暗暗的试着他曾否认识这女子,如别无干碍,然后再将布包送去,方为两便。踌躇已定,从这一天清晨,便独自向伍晋芳处走来。走入门里,静悄悄不闻人声。便是那门房里两扇门,也是虚虚掩着。二门以外,是个四方天井。天井里有个小厮,约莫十二三岁,披了一件短袄子,腰间束着一条布带,在那里将一个铜钱,掼在墙脚下,又斜觑着一只眼,另取一个铜钱打那墙脚下的铜钱。嘴里还哼哼不知唱些甚么。他却不曾看见华登云。华登云再朝门房里一张,只见床上和衣躺着一个老头子,华登云故意咳了声嗽,那老头子正待招接,后来见华登云也不曾带有仆从。又不曾坐着轿子。遂依然躺着懒懒的问道:“你是来寻谁的?”
华登云躬了躬腰陪笑说道:“不敢动问你家少爷可在家么?”那老头子一面站起来,一面自言自语说道:“少爷么,怕是不曾起身呢。本来此刻也不是见客的时候。”又扬着喉咙喊道:“阿顺呢。……”遂听天井里嗷的应了一声,便见那个耍钱小厮跳得进来,老头子道:“阿顺,你进去问一声,看看少爷可在家里?”阿顺笑道:“不巧不巧,少爷适才出去,还是伍贵跟着的。”老头子遂望着华登云道:“你听见不曾?少爷不在家,有话就请告诉我,等少爷回来,我替你回一回。”华登云道:“请问你们少爷约在何时回来?”那老头子听到此处,早把头掉过去了,一声儿也不答应。华登云接连问了两遍,老头子掉转头冷笑道:“我会知道呢?你有气力,停一会再跑得来也好。”
华登云被他一顿抢白,也就怏怏的走了。阿顺见华登云已走,说道:“那里来的这个冒失鬼。我还进去替他打听呢。不弄点鬼话朦朦他,还有几次来跑呢。爸爸,我向你要几十文可肯不肯?”那老头子笑道:“亏你到会乘机应变,我还不曾想得到。你又要钱干甚么?”阿顺道:“好爸爸,你不看见天上,人家放了无数风筝,我也想买一个玩一玩,可惜只剩得二文。”说着便一手拈着一个铜钱放在鼻上。老头子骂道:“你怎么想这些玩意儿,喏喏,我昨日在天井里晒衣裳,却好那粉墙旁边一棵蔷薇花上挂着一个六角风筝,不知是谁家落下来的,被我轻轻的取下来挂在壁上,你拿去玩罢。”
阿顺大喜,扒上桌子,将风筝取下来,只是下面微微的损了一角。他也并不计较,把那剩下来的线,理得一理,还差了好些,又嬉皮憨脸同老头子闹了几文去买棉线,跳出大门,自念一个人放这风筝,也没有趣儿,遂想到他平日几位朋友,一径跑到田家绣货店门首东张西望,又不敢公然进去,喊田福恩,只急得一只手将那个六角风筝藏在身后。东边踱过去,又从西边踱过来。好容易看见田福恩夹着书包,忽忽的出来,阿顺大喜,远远的咳了一声。田福恩看见阿顺,笑得一笑,互相会意,跑了几十步远,回头望望已看不见自己店铺,笑道:“你从清早便来寻我做甚么?”阿顺将手里风筝从身后拿出来,望着田福恩扬了一扬,说:“你看这是甚么玩意儿?”田福恩笑道:“……破风筝,有甚么好玩。可惜我今日不能回去拿我那个蝴蝶风筝。”阿顺道:“将就些罢。你此刻还敢回去,我请问你,今日难不成定要去上那牢学,我们同去放风筝多少是好。”
田福恩道:“我上学不上学,原没甚打紧。但是你我两个人玩没有趣味,我想个法子我同你悄悄的躲在我的书房旁边,如遇见别的弟兄们上学,我们拦路截他一截,多约得几个玩得才高兴,你看怎么样?”
阿顺笑道:“这法子最妙,快去快去。”说着先跷起一只腿,用一只腿在地上跳得飞跑。田福恩也便赶着,果然躲在书房旁边,不到半刻功夫,已聚积了五六个学生,大家欢欣鼓舞,只是每人挟着一个书包,不甚雅观。此时进既不可,退又不能,还是用过他们一个老计策,大家寻了一个土地庙儿,各各将书包交给土地婆婆替他们看守,还捧了好些砖瓦,紧紧将书包压好,使人看不出来,这才一窝风交头接耳谈笑而去。田福恩笑道:“细想起来,还是我们这位老先生脾气好。我们累累躲学,他明知道从不说我们一句。若是像我家那个舅爷从的那个姓何的狗娘养的,怕不容易说谎呢。”
阿顺拍手笑道:“我到忘记了,我们为甚不把麟儿约出来。”田福恩道:“你有这本领?”阿顺睁圆两眼,望着田福恩道:“你敢同我赌个东道?”田福恩道:“有甚不敢,你若把他骗出来,我在青石上磕你三个响头。”阿顺道:“好好,你休要图赖。”阿顺遂将手里的风筝递给一个孩子,又伸出一只手给田福恩击掌,田福恩将手掌也给阿顺击过,又各各扯住一绺头发用死命扯断,还向地下吐了一口唾沫。便大家又望何其甫书房门首走,便有些孩子,你一句,我一句说麟儿是我的舅子,又说我同麟儿的姐姐睡觉。正闹得利害,阿顺道:“大家休嚷,何书房已在前面,你们躲在间壁一家大门里,等我去骗他出来,不要露出马脚,我们可就顽不成了。”说着先将自己衣服整得一整,又歇了一口气。刚待举步,回头望了望,又合合笑起来。田福恩也不觉大笑道:“不好不好,你包管要露马脚。”阿顺笑道:“你们不用引我笑就好了。”
好容易忍而又忍,又对着墙壁上望了一会,才蹑手蹑脚走入何其甫书房里,一眼看见麟儿伏在桌上写字,还有许多学生,不曾背书。阿顺故意走到麟儿桌上,高声喊道:“麟相公,你家太太打发我来接你回去。”何其甫正在书案上替学生用珠笔点书,忙问道:“你是谁?”阿顺道:“我是伍少爷那里的。”
何其甫道:“你来带麟相公何事?”阿顺道:“我们少奶奶打发我去接云太太,云太太又打发我来接麟相公的。”何其甫道:“他家用的黄妈妈呢?”阿顺道:“替小姐梳头,不得闲空儿。”何其甫道:“你不是扯谎。”阿顺道:“不敢扯谎。”何其甫道:“既是真的,麟儿你就回家去罢。”麟儿也欢喜,将书包好随着阿顺出来,低低问阿顺道:“你家仪小姐不是住在我们那里呢。今日想也同我们一齐回去了。”
阿顺微微含笑,一言不发,引着麟儿出了大门。才一个转弯,早拥上一群顽童,抱着麟儿,闻脸的闻脸,扯手的扯手。麟儿始则吓了一跳,再定睛一望,其中也认得一半。又见田福恩也在其内,正在摸不着头脑。阿顺方才把适才赌东道耍骗你出来的话说了一遍,麟儿又怕又笑说:“这如何使得,你们真是胆大。”一眼又看见田福恩,不曾带得帽子,头上遮着一叠草纸,头发都剪得干净,斑斑驳驳,露出些疮痕,十分惊讶。问是怎么了?田福恩笑道:“不打紧,连月闹着蜡疮儿。”
阿顺笑道:“小田你这鬼样儿,春小姐定不喜欢你,不如让给我罢。”遂又拖着田福恩说:“快快磕头,我好容易把他骗出来,那个何老头儿好不利害,还不是像审贼一般么。”众人做好做歹,命田福恩作了三个揖,才算罢休。田福恩看见麟儿捧着书包,笑道:“你还捧着这劳什子做甚,快快拿去同我们那些书包,做同伴儿去。”
麟儿也笑起来说:“我不,我说拿着罢,横竖你们去放风筝,我也不会放的。前儿大清早起。我同姐姐在自家天井里挑一根竹竿儿上,系了一柄剪子,把风筝线儿从剪子般里穿出来,两个人忙了好一会,左放也放不上天去,右放也放不上天去。”
田福恩笑道:“你姐姐也会放风筝,那风筝是个甚么样儿?是个蝴蝶儿是个美人儿?”麟儿猛然想起,觉得话说大意了,到反满面绯红,低着头一言不发,引得大家哈哈一笑。于是拣了一片旷地,大家胡闹了一会,一直挨到午后,都有些觉得饿了。麟儿心里终是怀着鬼胎,自己又苦认不得回家的路,哀告着阿顺送他回去。大家那里肯依,公凑了几十个铜钱,买了些烧饼顽着吃着,纵纵横横,有许多孩子都摊睡在青草地上,看看红日平西,只好陆续遄回旧路。麟儿心慌意乱,拖着阿顺慌慌张张的飞跑,才走上大街,那两旁店铺早已星星灯火。麟儿一面行着,一面埋怨说:“了不得了,母亲管要疑惑我丢失了,都是你们坑着我。”
田福恩道:“这有甚么打紧。我那一天不到半夜回去,你不过这一天儿迟回家罢咧,便只管埋怨起人来。我说你是姑娘气的,出不得大阵仗儿。”田福恩正才手舞足蹈,说得高兴,忽的人丛里蹿出一个人来,一把揪住麟儿说:“阿呀,在这里了。”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母惩爱子小妹谑娇音鬼责贪夫贤姬成大礼
原来一把揪住麟儿的不是别人,正是黄大妈。望着麟儿发恨道:“好相公,你几乎不把我吓死了。”说了这一句,那眼泪便直滚下来。田福恩及一群小孩子见此光景,早一哄而散。便是阿顺,知道这祸是他闯的,更不敢同黄大妈照面,趁人丛里,躲在一个孩子背后,推着搡着,溜回去了。黄大妈一面搀着麟儿,又代他将书包捧过来,问着他道:“你究竟今日到那里去的?你家先生说你是阿顺将你带得出来,阿顺呢?你的娘急得要死,回去怕不打杀你。”麟儿哭道:“我何尝要出去顽呢,都是由田家哥哥同阿顺的主意,有意将我骗出来。我也怕娘耽心,催他们送我回去,他们都摇头不肯,叫我有甚么法儿呢。”
黄大妈道:“不必说了,快走罢。”刚刚走不多远,忽见网狗子正在街上东张西望,黄大妈道:“狗儿,相公在这里了,你快分头去赶着舅老爷同孙大,叫他们不必着慌了。”网狗子连声答应,又笑对麟儿说道:“今儿顽得高兴呀,累我们吃得老大的苦。”说着掉头跑了。黄大妈将麟儿连拖带拽,一直向家中行去。暮色之中,早见秦氏立在门口,身旁便是绣春同淑仪站着。淑仪眼快,一叠连声叫道:“好了,麟哥哥有了,你看黄大妈手里搀着不是麟哥哥是谁!”
秦氏此是不由迎上几步,一眼看见果是麟儿,含着眼泪骂道:“畜生,你要你母亲的命。你老实说着,不必零零碎碎叫我牵肠挂肚。你好好替我跪在堂前,我到要问你有多大年纪,便会说谎调歪,整日价在外面游荡。”秦氏一面说着,一面大家都走入屋内。淑仪伸伸舌头走近黄大妈身边低说道:“好妈妈,你去劝劝姨娘罢,姨娘敢是要打麟哥哥呢。”
黄大妈冷笑道:“姑娘,你不知道,像你家这麟哥哥,也要管教管教才好呢。”淑仪趄进内,果见麟儿跪在秦氏面前,呜呜咽咽的哭。秦氏用手扑着他,口里说道:“假使你父亲尚在,我也不用耽这些心了。万一你这畜生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拿甚么面目去见你的父亲。我好容易千辛万苦。……”说到此,那眼泪早倾山倒海,点点滴滴都卸在麟儿头脸上。绣春也是拿着衣角拭泪。还是黄大妈走进来笑道:“太太也不用伤心了,只要相公下次晓得利害,不可学那三瓦两舍的孩子,东说东好,西说西好。外面拐子好不利害,前天听说有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还被人拐去了。像你生得这副标致面孔,怕不弄去戏园子里打戏,那才糟了一辈子呢。”
淑仪拍着手骂道:“起祸根苗都是我家阿顺,我回去不告诉母亲,打这浑蛋半死,我便不算姓伍。”黄大妈笑道:“姑娘不算姓伍,可算姓碰。”绣春听了不由盈盈的一笑。淑仪道:“人家讲正经,妈妈又来乱说了。”又回头向秦氏道:“好姨娘,我替哥哥讲个情。若是哥哥下次再闯这大祸,仪儿愿陪哥哥同跪在姨娘面前,领姨娘的责罚。”秦氏道:“姑娘好说。今日便看姑娘分上,放这畜生起来。”
淑仪笑道:“阿弥陀佛。春姐姐,你快来帮我扯哥哥。”绣春于是同淑仪扶着麟儿到自己房里,不多一会,洛钟等都来过了。黄大妈这才预备晚膳,进房唤他小姊妹吃饭。麟儿那里肯出来,只管把个头伏在桌上。淑仪笑道:“好妈妈,我们今儿破个例,请你将我们的饭菜,端进房来,我们三人一桌吃。”黄大妈笑着依了。绣春同淑仪便在桌上多点了几枝蜡烛,百般的逗着麟儿谈笑,麟儿终是羞羞涩涩,毫无兴趣。淑仪笑道:“说起来,我上次母亲曾教我一个歌儿,我唱给你们听,看可好不好?”绣春笑道:“好好,快唱快唱。可又是红柑子皮里外香?”淑仪摇头道:“不是不是,那是小孩子唱的。我这个歌儿,很文雅呢。”遂笑着唱道:“红烟袋,绿荷包,我是母妈乖姣姣,我是父亲真宝贝,我是哥哥小妹妹。”绣春笑道:“谁是你的哥哥?”淑仪笑指麟儿道:“是他。”
麟儿也便微微一笑。绣春凑着这个趣儿,却好看见菜碟里放着有一碟辣椒,便笑道:“我来唱给你们听,”遂用筷子指着那辣椒唱道:“鐍梨姐,鐍梨郎,鐍梨公婆来受拜,鐍梨小叔子又来张,厨房用个鐍厨子,抓把胡椒烧辣汤。”
麟儿听见他姐姐唱这个歌儿,又想起今日田福恩头上鐍疮,一口饭正含在嘴里,不禁笑得喷出来,扯着淑仪耳朵低低说了几句。那淑仪也不由的伏案狂笑,到反把绣春朦住了,拖着淑仪要问她怎生如此好笑。淑仪摇摇头说:“姐姐你听不得,原来姐夫头上还生着辣椒。”
绣春听得,不由两颊飞红,一声儿也不言语。麟儿向淑仪还是笑个不住,饭吃完了,大家刚把碗筷放下,那黄大妈早走进来,替他们拾掇。淑仪笑道:“黄妈妈,若是麟哥哥此时还不曾回家,妈妈你到那里去寻找他呢?”黄大妈笑道:“我家相公真是大胆,姑娘你们不知道外面不但拐子多,那秋胡老妈子,还更是利害。”绣春笑道:“往常惯听见人讲秋胡老妈子,究竟妈妈你可看见过不曾?”
黄大妈便信口开河道:“怎么不曾看见过,论岁数比你们外婆年纪还大,一片的白头发,披在额角上,一张嘴像个簸箕,青脸獠牙,好不难看。”刚说到此,那淑仪把个头躲入绣春怀里,哀告道:“好妈妈你不用说罢,我怕呢。”黄大妈一笑,也便不说了。只听对面房里秦氏唤道:“麟儿过来睡觉罢,今儿可是辛苦了。”
麟儿答应道:“娘,我来了。”又拖着黄大妈道:“我不敢出这房门,你替我将眼睛朦着,我怕天井里躲个秋胡老妈子。”黄大妈笑道:“那里倒有秋胡老妈子了,你来,我替你挡着。”麟儿于是揪着黄大妈袖角,将脸阇得紧紧的,一步一步,踅到对面房门,一松手跑入房里去了。此处淑仪见黄大妈走后,扭股糖似的靠着绣春,寸步不离。绣春笑道:“人家还有些琐碎事哩,你像这样跟着,你不嫌肮脏。你今年也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像吃乳孩子一般。”淑仪笑道:“好姐姐,我耳朵里好像听见有个秋胡老妈妈子叫。”
绣春笑道:“果不其然,你不听见吱吱吱的甚么东西。”说着,便故意的撮着口学那鼠子的声音。吓得淑仪双手掩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好容易被绣春哄着她,上了床,然后自家也上床。淑仪毕竟扒到绣春这一边来,并头睡下。翻来覆去,总睡不着,只管逗着绣春谈说。绣春刚把眼睛闭上,她便闹起来,说:“好姐姐,我要你睁开眼望着我。你若是渴睡,我讲个笑话儿替你解闷。”
绣春笑道:“呸,我有甚么闷儿要你解。你不睡,人要睡呢。你的小嘴利害呀,你适才吃晚饭的时候,嚼的甚么舌头,你这会子也求着你姐姐了。”淑仪道:“我何尝说甚么,是麟哥哥告诉我的,不过说田姐夫头上生着鐍疮儿。”绣春不等她说完,笑着用手撕淑仪的嘴道:“你还敢乱说我便放秋胡老妈妈子出来。”
淑仪笑道:“不说不说,求姐姐饶恕我罢。”两个人闹闹笑笑,一直缠到三更时分,淑仪真是困倦了,方才大家睡去。时光迅速,早又夏末秋初。一日田焕夫妇闲坐无聊,那田福恩因为天热不肯上学,正在阶下掏捉蟋蟀子作耍。田焕道:“扣儿,你过来。日长无事,怎么只管胡闹,你可该将你念的书捧出来理一理罢。我自从你上学,我还不曾知道你念的甚么书呢。”田福恩笑道:“我已念到先进。”
田焕道:“你又来胡说。四书之中,只听见有《论语》《孟子》,那里会有甚么先进先出呢?我不管你,你且把书取出来。”田福恩听见叫他念书,比杀他还是利害,只管将眼望着他母亲,意思想他母亲解个围儿。周氏笑道:“扣儿,你父亲既叫你念书,你便捧出来念一念儿,有甚么打紧。”
田福恩此时才不得已一步挪作两步的,取了一本书出来,放着在田焕面前。田焕随手指着一行儿叫他背。田福恩望了几望,刚把头背过去,又把头掉转来,双手按着书本弯着腰,撅着屁股,好容易才唧唧哼哼的念道:“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奚其…”
田福恩念到下两句,只管颠来倒去,下面再也想不出来。田焕怒道:“畜生煞是不用心。你不见圣人书上,明明说的子路子路,是指着你们的道路,望你学好。你没有别的本事儿,只是会捉蟋蟀。”周氏深怕田焕委曲了他的儿子,忙笑拦道:“你既知道圣人指他的道路,圣人不是叫他捉蟋蟀子么?我虽然不懂得甚么,我只听见小扣子嘴里,只管说的,有事哉唧唧咀也,唧唧咀也,嘶嘶嘶,嘶嘶嘶,这不是蟋蟀叫的声音是甚么?”田焕本来目不识丁,听见周氏说得有理,也就相信了,说:“原来圣人们有事的时辰,还捉蟋蟀呢。何况你终日无事,既是圣人说的话,想也不会错的。”
田福恩听了,如得赦书一般,将书一束儿掼在房里,跑出去了。不多一会,外面走进一个人来,穿了一件深蓝夏布衫儿,草葛裤子,脚上穿一双青布鞋,腰间插了一柄大芭蕉扇,头发全是黄的,面目同头发差不多,只是还加了点紫檀色儿。田福恩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狼狈而来。周氏见了,一叠连声笑着说道:“小舅舅,许久不到这里来了,今儿为甚这样打扮起来?”
田焕也便含笑迎着说:“今儿想是不曾挑担子上街,近来生意可好?”那人笑道:“天晴好久了,便是上街也没有生意。不瞒姐姐姐夫说,昨儿卖西瓜的王二,替我家带了一封信儿来,说我老头子已择了喜期,是七月初十,替我们圆房,我遂同老板请了半个月的假,打算午后出城赶回去,如今特来辞行。”
田焕道:“喂,原来如此,来来来,我还有点菲礼,便请你顺便带回去。”说着便跑至前面去了。原来这小舅舅是周氏堂房兄弟,名字叫做周二福,今年岁,在城里学了一个皮匠手艺。前次书中美娘问家田小官儿,那小官儿说是小扣子有个小舅舅,同他一块儿在复园烟馆吃鸦片烟,便是此公了。
那田焕生平悭吝非常,听见周二福要娶亲,知道又要破些钱钞,却好店里还有些卖不完的绣货,如今便想在周二福身上出脱,既做了人情,又免得自家破费。其实周氏早已看破田焕的用心,心中十分不快活,便趁田焕出去的时候,早在房里取出十块洋钱,悄悄的递在周二福手里。周二福暗中会意,刚刚递过已见田焕捧了一包绣货进来,颜色灰败,丝线脱落,周二福也只得勉强谢了一声,立起身来,便要辞去。田焕道:“怎么这样匆忙,凉凉儿吃杯茶去。”说着又回头埋怨周氏道:“为甚小舅舅来也不倒茶。”
周氏道:“呸,你不要活见鬼了。不是你关照的,夏天不用泡茶,家里如有人口渴,便吃一杓冷水儿润润喉咙,怎么你这一会儿又闹起排场来了。我请问你,泡茶泡茶,你的茶叶在那里呢?横竖小舅舅也不是外人,如果口渴,便老老实实吃口水罢。”
田焕也觉得话是说得大意了,羞得脸上通红。周二福笑道:“姐姐姐夫不用费心,我适才在人家挑的水担子上喝过了。”又道:“姐姐姐夫必得要下乡走一遭,省得老头子又要打发人来请。”周氏笑道:“不消请得,是必来贺喜的。”
周二福这才离了田家,一径回去了。过了几天,周氏商议着要回家去走一趟,问田焕可肯同去不同去。田焕心中忖度,横竖闲着没事,不如也去走走,到底各免得家中几天嚼吃,遂答应同去。周氏见田焕肯去,也就十分高兴。这日正是七月初七,清晨起来,并没有一点风丝儿,赤日之下,捧着万道红霞。丛木无声,只有那金苍蝇儿嗡嗡飞得价响。周氏盥洗已毕,把前几日做的一件假官纱衫儿穿得起来,又替田福恩夏布褂上加了一件芙蓉罗的背心,周氏早忙得汗流浃背,只管用一柄大芭蕉扇儿,不住手的遥田焕从外面走进来,看着他们母子只管叹息说:“为甚做些好衣服,徒然将钱糟蹋了。”周氏笑道:“我们这一趟去,还得带几文儿,预备给新娘子做做见面钱。”
田焕道:“阿呀!这是甚么话!瞧不起人!你不是同新娘子是平辈,如何给起见面钱来?没的被人家怪罢。在我看,我们此去可以一文不用,怕他家不供应我们么。况且我们到他那里,也有二三十里路,路上的盘费,至省也要用得二百多文,不要他家认,也就算是情分了。”
周氏笑道:“你怎么越过越糊涂了。我们给新娘子见面钱,我家扣子,他也要给见面钱的,彼此只算扯直。”田焕道:“如此还好,要走我们快走罢,迟了格外要暖。”周氏道:“你看我们娘儿们,穿得这样齐整。也该雇一辆车儿来。何能抛头露面在街上跑。”田焕道:“啧啧啧,好个太太少爷儿,出门都要雇起车儿来了。等出了城,我来借一辆车儿来推你们母子,此时可不用唣罢。”
周氏无奈,一家三口子便出了店门。田焕是只穿了一件布背心儿,赤着肩膊,肩膊上面背了一个口袋,零零碎碎放了些焦锅粑,盐小菜,预备在路上充饥。右手果然只捏了夹大夹小二百个铜钱,才出了城已近巳牌时分,那一轮烈日,格外耀武扬威起来。抬头看看,想一点云影儿也没有。城外又是空旷所在,毫无遮蔽,晒得那地上如火炭一般。田福恩走得气喘,已将长衫脱下,抱在怀里。
周氏也就粉黛淫淫,脸上白一条黑一条十分难看。走不上五六里,已是行人稀少。只见那村中水牛,都藏在旁边溪内。便是老猪,也拣着泥塘睡觉。那些村犬,没有一个不伸长了舌头发喘。周氏同田福恩实在走不动了,想觅一庙宇处歇一歇脚,都是没有。田焕东张西望,果然跑到了一个村上,想借一辆笨车,那里有人肯借。三人又捱了一段路,周氏唉声叹气,骂着田焕。田焕闭口无语,好容易又走了一会,才看见前面有座茅亭。茅亭旁边,有一枝大槐树,绿荫满天,已有两三个路人坐在地上歇暑。此时田焕等精神一振,如怒马奔槽,急急赶至亭内,却好亭内还放着一个施茶的茶缸,那才大家坐下,喝了一个爽快。周氏站起身来,扑扑衣上尘土,说:“快些走罢。”
田福恩也就抹了抹头上的汗,跳起身子。只不见田焕动弹,周氏再朝他脸上仔细一望,只见田焕面色僵白,口沫直流,两只眼珠,仿佛是有钉子钉着一般,一丝不动。再摸摸他的手臂,早已冷了半截。周氏这一吓,可真不小,连连的喊着他,又很命在他人中上用指甲掐了几分深浅,只不见醒转。周氏不禁号哭起来,惊动路上的人,齐齐围拢上前,说这是发痧了,还不替他刮得一刮。时候捱下去,便怕不中用了。周氏便望大家磕了一个头,哀告着他们来助个力儿。其中便有人上前取了一枚铜钱,没命的在田焕背上及腿弯子着力的刮。又有人说前村有个药铺子,非得去买点人马平安散,以及卧龙丹儿,恐怕一时不能奏效呀。周氏听了这句话,便走到田焕身边,想在他那口袋里掏钱。这个当儿,却好田焕微微苏醒。一把将口袋死命夺住,再也不许周氏攫龋周氏哭道:“我的天呀,这是救你性命的呀,你为何还这般悭吝。”
那田焕声促气喘,只管闭目摇头,死也不放。周氏急得无法,旁边的人,也就哄然一笑,说他既舍不得钱吃药,你们还是雇几个人将他抬回去罢,死在路上那更周折了。周氏听这话,也是有理,便回头寻觅田福恩。谁知田福恩趁着这热闹当儿,正躲在一条小河旁边,用瓦片儿在水面上打水花儿玩耍呢。听见周氏呼唤,笑嘻嘻的跑得过来。周氏骂道:“小砍头的,你老子不好了,你还这般高兴,你替我快去在左近唤几个人来抬你老子回去。”田福恩笑道:“今儿不到小舅舅家去么?在我看,我们雇人把他抬回去,我们只管去到小舅舅家玩几天。”周氏也不暇同他辩论说:“你不用唣,你快去唤人罢。”
田焕听见周氏要唤人抬他,急得甚么似的。勉强挣扎起来,要自家步行,可怜那里能站得起来。刚刚将身子抬起,早又扑通一声,掼倒在青草地上,只是哼唤。一霎时雇的几个人,用一张破竹床儿,不由分说,将田焕抬起,仍望城里而来。周氏搀着田福恩,跟在后面,哭哭啼啼,仿佛是送丧一般。田焕到了家,痧势虽转,却焦灼烦渴,变了一个热症,日夜昏愦。
周氏却谨守田焕不延医不服药的常谈,每日只是向人家施药的所在,不问甚么丹方丸药,只要不用拿钱去买,便一味取来灌服。看看延至第七天上,周氏午后,正偷了个空儿在房里洗澡,猛然听见合店里的人怪闹起来。原来田焕忽从床上跳落平地,浑身一丝不挂,精赤条条的,奔出房外,众人拦挡不住,只见他翻着两个红眼珠儿,如猛虎一般,大吼一声,连窜带跳,向街心跑去。
周氏听得这个消息,魂魄出窍,水淋淋的套了一条裤子,也忘却披上衣,敝着胸脯,没命的哭赶出来。此时左邻右舍都齐打伙儿帮着追赶,田焕不知是那里来的力气,见人赶紧,他便攀着人家凉篷柱子一跃上屋,如履平地,这件奇事,闹得街上的人大惊小怪。田焕走到一处,便有一处的人拍手喊着在这里在这里,好容易人多手杂,四面兜拿,才把田焕捉住,捉住之时,那田焕早已不省人事,牙关紧闭,白眼直翻。
周氏赶得上前,不禁叫起撞天屈来。众人七手八脚,又将田焕抬回放在床上。其时便有黄大妈奉着秦氏之命,来询问田焕的病症。刚刚跨入房门,那田焕猛又号哭起来,望着黄大妈说道:“黄大妈,这十几年难为你辛苦了,麟儿的母亲太不济事,生生的将这座店址,被姓田的吞没了去,我死也是不甘心的。我那里有一时一刻放得下他们母子,我当风清月白,我往往在他们母子窗外凝立瞧看,只是他们看不见我罢咧。”说着又哭。黄大妈听着这声音,宛然是她主人云锦,也就不禁失声要哭。此时周氏却慌极了,走上前用手将田焕的嘴很命掩着。田焕又道:“你是亲爱太太呀,快走过去,春儿此后,总望你照应着她不要像我死的那一天,你很心将她的头碰在床角上,碰得老大的瘤。”
周氏被他这几句话说得毛骨耸然,幸亏她生性泼辣,重重的将田焕脸上打了几个巴掌,又吐了无限唾沫,吐得田焕脸上淋淋漓漓,田焕果然不开口了。一霎时忽又换了田焕声音。厉声望着周氏道:“如今案是犯了,床底下的元宝,你快取出来送给云家去。”说着,又用手在脸上乱打,打得一条条青肿起来。周氏又气又怕,深恐黄大妈听出甚么话来,便放下田焕不理,转将黄大妈带出房外说:“你请回去罢,上覆我们亲家太太,说春儿的公公一时病总不能望好,目下想是遇见邪鬼了,信口乱嚼,像这样闹法,便是死了也好。”
黄大妈答应了两声,怏怏回去,便把适才所见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秦氏,又累秦氏哭了一常绣春听着,自然不便说些甚么。却是秦氏望着黄大妈道:“这元宝的话,却也不能说是没有,我听见麟儿父亲说过的,麟儿祖父在日,很在这座店铺上积蓄了几文,后来因为土匪破了扬州城,麟儿祖父逃了出去,以后便不知下落。难保不有甚么银钱埋在那床底下,如今事已过了,说也无益,我家还有人将来在他家过日子,只要他们富富足足的,我就吃口粥,也是心安的。”说着又拿袖子揩抹眼泪。绣春正倚在窗子旁边,仰首望着天上说:“黄大妈,你快将这扇窗子闭上罢,停一会有雨来了。你看西南角上云都布满。”
秦氏便命黄大妈赶紧去接麟儿放学。麟儿刚才回来,果然倾盆大雨,轰雷掣电,闹了一阵。接连下到晚膳以后,一时便起了北风,陡然转凉。秦氏在橱柜里取出了好些单夹衣裳,逼着儿女穿了。自己将案上兰灯,挑一挑明亮,大家坐着闲话。那檐间余溜,还淅淅沥沥的滴个不住,这个当儿,猛听见有人敲门。黄大妈将门开了,引进一个人来,原是田焕店里一个管账的先生,姓宋,人都称他为宋老爷,年纪龙钟,手里提了一柄雨伞,伞柄上扣了一个小纸灯笼,脚下钉鞋,走得咯咯的响。
绣春听见是田家的人,穿花也似躲入房里。秦氏赶忙起身招待,宋老爷缓缓的将灯笼吹灭了,连伞一并搁在檐柱旁边,走进来望着秦氏深深一揖,秦氏也回了一个万福,彼此坐下。宋老爷咳了两声,总共也没有开口。还是秦氏问道:“宋先生,前日听说我们那位亲家病了,适才小价回来,说病势十分利害,此刻可好些么?”
宋老爷点点头,又将手缩在袖子里,掏了好一会,掏出一方乌黑手巾,抹他的胡子。抹来抹去,半晌才冷冷的说道:“不瞒亲家太太说,亲家太太的亲家,大约是死了。那边亲家太太嘱付我过来,同亲家太太说一声儿,那边亲家太太本来要亲自向这边亲家太太。……”
麟儿看见这宋老爷的神情,忍不住好笑,握着嘴也跑入姐姐房中。此处秦氏听见这句话,吓得忙站起来说:“阿呀。……”宋老爹不等秦氏再望下说,又接着道:“死还是不曾真死。”秦氏才按住心神,又问道:“先生今夜冒雨到此,我们亲家太太究竟有甚么嘱付呢?”宋老爷道:“如今我们那位敝东,整整闹了半夜,不瞒亲家太太说,他一时要饭吃,人便递饭给他。他冷不防揭开马桶,将饭抟成一个长条儿,约莫有我们男人下面长的那话儿大小,放在粪里染一遍,又取出来望嘴里送。”秦氏听他说得太蠢,又不好打断他,只得忍气再望下听。宋老爷道:“我们东家太太吓也吓死了,又没人做伴,我们是不便进房。”
秦氏道:“他家相公呢?”宋老爷道:“亲家太太说的是小扣子吗?”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吐了一口痰,良久又说道:“冤冤枉枉,不知那死人嘴里糊涂,说出甚么元宝来,小扣子听见这话,便一心一意要把他老子拖过去,他要在床底下挖元宝,又把笤帚闹了一会,如今还同他母亲吵得乌乱呢。我们东家太太没法,好容易允他一边等他老子死了,一边挖土掏那元宝,小扣子才不做声。如今王太太也来了,张太太也来了。眼见我们敝东是不会再好了,大家商议,死马当做活马医,想要接府上姑娘过去递一递汤,冲冲喜儿。……”宋老爷这句话尚未说完,可怜秦氏大叫了一声儿:“呀!”陡时晕倒在地,三魂渺渺,七魂悠悠,早先他亲家向黄泉而去了。欲知后事,且阅下文。